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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威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王威,美国华文作家。北京人,现居纽约。从事过影视、传媒等文化工作,曾任美国《彼岸》杂志副总编、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等。写作以散文、纪实文学为主。

知道柏绿杨吗?见过柏绿杨吗?告诉你吧,那一部小说,对,《柏绿杨》。

“柏绿杨”听上去像是一抹绿森森凉丝丝出自天然的洁净色彩,这一抹柏绿杨,涂抹的是一段往事、小事,虽然掖着藏着,还是难以覆盖它的痕迹。它是一个特殊时期的稚嫩的文学作品,通俗地说,《柏绿杨》是一部手抄本小说。任凭时过境迁,心里老有些许不安,也不知做错了什么,会忍不住掀开尘封悄悄窥一眼,看什么呢?

“城南旧事”的今天重提,不仅想起那个时代的点点滴滴,想起初读此书的激动感动,还想起了从此杳无音讯的作者贾继章。

1974年,也许是1975年,反正正处在文革动乱的后期,风雨飘摇。社会上尤其年轻人里,已涌动起一波波内心的不平静,困惑迷茫中孕育着思考、讨论、追求、喷发。手抄本小说开始在民间在地下疯狂地流传,什么《一只绣花鞋》、《第二次握手》、《阁楼的秘密》,什么《梅花党》、《曼娜回忆录》、《余飞三下江南》,引起广泛的偷阅和传抄,也带来越来越多的反思、质疑、渴望。正是这些作品,点燃了青年们的渴求,囫囵吞枣地充填文化和精神的辘辘饥肠。除了给社会和年轻人带来激情和憧憬的效果外,印象更深的是各单位和公安对手抄本小说铺天盖地的追查、批判。虽说文革已近尾声,人心浮动,管控亦难奏效,一时间仍闹腾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好几个发小和朋友为此写过检查。

就是那段时间,刚工作不久的我因哮喘病严重发作,被送到京城东城区的一家医院住院治疗,这一去竟住了好几个月,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重症缓解后,我和病友们开始活跃起来,除了闲话瞎话车轱辘话,还津津乐道地对小护士们品头论足,对大夫们发怨言、起外号。有时还脱去病服溜出医院,偷买吃的用的玩的,甚至有人私会女友,以打发枯燥无聊的病房岁月。对这一切,大夫护士心知肚明,迎头撞见主管医生,无非一通虎头蛇尾的批评警告,而早已和我等打成一片的小护士们则睁眼闭眼,最多娇嗔两句“差不离行了哈,别给我找麻烦”。

住院期间,看望我最多的是姨妈和表哥。这是一座有百年历史的教会医院,解放后改做第六医院。我的姨妈从解放前就在这里从事医疗工作,直到她退休,是六院的元老。住院这几个月,姨妈替代了我远在大西北吃苦改造的父母,从叫救护车把我拉到医院,到安排治疗和饮食起居,再到化解因我不懂事惹来的麻烦,给了我无限的温暖爱护。而表哥从小就和我玩在一起,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在我抢救期间他陪床看护,才缓解他又跑到东华门老字号馄饨侯,买来我想吃的馄饨,一勺一勺地喂我。

那天,表哥又来到病房,我俩一通神侃海聊互通小道消息后,他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叠写满文字的稿纸,记得是我们写作文常用的那种带格子的作文纸。表哥告诉我,这是他二十五中的同学贾继章写的一篇小说,让我看看解闷。同时告诫我,别让外人知道,免得惹来麻烦。特别叮嘱这是初稿原稿,没有备份,切莫丢失。我们那时都算对文学情窦初开的准文青,常私下借阅残存的中外小说,互通有无,还喜欢大放厥词谈感想体会。而此文乃贾继章刚写好,请表哥把关提意见,也就是说他是第一读者,那么咱就是第二啦。我当即赌咒发誓,向毛主席保证守口如瓶,其实心里并没当成多大事,事后还真不得不叹服表哥的觉悟和警惕,高出我不是一星半点。

乍翻开字迹潦草的文稿,“柏绿杨”三个字便跳进我的眼里。这是个什么古怪标题?搞不懂这三个字是怎么组合的,凭题目完全不知写的啥,我心里嘀咕着。当一字一句读下去,我居然被彻底吸引,简直就是钻了进去,被深深感染,不知不觉眼角还渗出一片湿润。那时我们竟是如此容易被打动。

《柏绿杨》写的是北京知青去山西(也许是陕北)插队的故事。“柏绿杨”是个小山村的名字,在贫瘠干涸的黄土高原,这仨字就尤其显得响亮,它的翠绿意境,饱含着沾满黄土的羊肚毛巾和小花棉袄的农民世代之梦。故事的细节都已遥远,记不清了,印象中只剩下那个安静俊秀的插队女孩子的苦和情,那个适才萌发就化成碎片的纯情初恋和蹇涩命运,那个看不见未来的煎熬和握不住的梦幻。

表哥和贾继章他们,属于北京的六七届初中生,这届毕业生很多都去了陕北和山西凄苦贫寒的黄土高坡插队落户,此群体中的故事注定是凄凉的动人的。是的,故事和细节已被岁月磨淡,只有感觉依旧很深,辛酸的感觉,流泪的感觉,同情的感觉,茫然的感觉,绝望的感觉,这所有感觉的归纳,就是一代青年迷茫中情感的相通,心里的共鸣。

“看什么呢这么着迷?”一个纤细的手指戳了我一下。原来是护士小刘,虽然声音细细的柔柔的,却像炸雷吓了我一跳,忙不迭把文稿塞到枕头下。

“打针了”,“哦哦”,“脱裤子呀”,“好的好的”,“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小刘是个大家都喜欢的小护士,心地善良,快人快语,白皙漂亮却很瘦,无性感可言。她态度特别好,对所有患者都像亲人。尤为称道的是她的注射技术,那叫一绝,快准狠,“啪”的一下,你还没来得及惨叫,针已打完拔出。真的一点都不疼。以致每天护士们推着注射车进来病房,病友们都变着法儿点名小刘打针,弄得另一个护士小孟气呼呼地叫,“挑挑,再挑人,我就换大一号针头扎你!”

整个病区一圈下来,护士们完成了上午的打针输液,推车返回。我捧着读完的小说,还在那里发楞,心情沉重浮想联翩,就是钻进故事还没爬出来。小刘悄悄靠近我背后念道“柏绿杨------这是什么呀?”说着一把扯住文稿要抢过来看,我忙不迭夺了回去,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护士小师一旁看见连声喝彩,“你俩打一个我看看,别瞧你是男的,还真未必是小刘的对手,没忘了前几天你喘得要死要活吧”,边说边掩口嗤嗤笑起来。言毕俩人携手而去,临出门小刘转过身,柳眉颦蹙启樱口怒嗔,“行,不给我看是吧,从明儿起甭打算让我给你打针”,小师跟进,“让我来,把你小屁股扎成漏勺!”

就这样,趁小刘值夜班时,我背叛表哥,乖乖向她交出了《柏绿杨》。当然,免不了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给别人看,千万别弄丢了,千万------,这事关好几个人的政治生命云云。直唠叨得小刘不耐烦,哎,行了行了,知道了知道了,有完没完?烦不烦。

自打《柏绿杨》给了小刘,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每每听说谁谁传阅手抄本小说被保卫处谈话的消息,心里就扑通一下。可这个小刘却满不当回事,向她索要文稿时,回答总是“急什么,看不见我这么忙吗?”直到有一天小护士们大惊小怪地扎堆吵吵,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我的病房正对着病区的护士站,那天小刘急赤白脸地喊着,“你们谁看见了赶紧拿出来,我告诉你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丢了搞不好人家要蹲监狱的”。小刘脾气直脑子单纯,火急火燎的越说越藏不住,整得大伙全知道了,护士们面面相觑一脸茫然,自然,《柏绿杨》也没了下落。当我俩相对无言时,所有的抱怨和解释都无法释放。半晌,我垂着头问,“你是不是连一个字还没看过呢?”她含泪低声道,“如果有事,我去坐牢!”

就这样,《柏绿杨》神秘地消失了。

这可怎么办?怎么交代啊?怎么告诉表哥?表哥又怎么告诉贾继章?

那晚整夜,我脑海勾勒出无数版本的悲惨后果:领导警告,保卫处谈话,派出所调查,各方追查文稿去向,约谈传播者表哥,护士小刘被调离岗位,拘留作者贾继章,单位给我警告乃至辞退,作者开除公职并判刑,所有涉及者无休止地写检查做交代互相揭发------。越想越怕,越觉得无路可走。总之左右都没好果子吃,全是噩梦。天哪,那可真叫绝望。

小刘不知深浅的大呼小叫,很快整个病区和住院部都知道了,院领导也听说有一本“很反动又很黄”的手抄本小说,被一个病人带进病房,传播到全院。虽然此地除我以外还没有他人读过半个字,那气氛却像已污染毒害了所有人,俨然造成了严重政治后果一般。

那些天,我看着谁都像嘀嘀咕咕地议论我。护士长来了,主治医师来了,内科陈主任也来了,有人关切地问问,有人诡异地笑笑,还有陌生人进来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是不是保卫处和公安局呀?搞得我心神不定连日失眠,半夜溜进护士站偷拿冰箱里的安眠药水合氯醛,灌进肚子求昏睡。

我已不再追问小刘文稿的下落,她反复自责到痛心疾首死去活来,肠子都悔青了。等待着,就像囚犯静候法庭判决。

最难堪的是面对表哥。他像往常一样坐到病床旁,我却不知说什么,敏感的他察觉到异常,我吞吞吐吐,“都不知该怎么对你讲,全怪我不好”,表哥马上意识到什么,“小说被抄了?”“没,我借人,丢了”。表哥愣了一下没有出声,默默地用力吸烟。良久,他站起身,“你好好养病,别多想,没事。”“可贾继章那边?”表哥凝重地笑笑,走了。

心里七上八下的日子里,有人告诉我,内科德高望重的老专家陈主任说,“现在这个时候,传看这些,不好,尤其在医院”。我本以为陈主任会怒不可遏,甚至赶我出院,毕竟我给他惹了那么大麻烦,可他却如此轻描淡写。等啊等,既没等来院保卫处的谈话,也没等到公安局派出所的调查,让我惶恐又百思不得其解。

反而那些天姨妈更频繁地来看望我,面对忧心忡忡的我,她谈笑风生非常轻松,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开始我怕她生气不敢问,最终还是忍不住,姨妈哈哈笑着,“没事没事,不就年轻小孩子们看点自己写的作文嘛,你乖乖养病,别的甭瞎操心”。姨妈的一番话,让我逐渐放下心来。她是六院的资深老人,有很强的社会活动能量,加上老院长老红军姨父的影响,姨妈在这里受到很多人的敬重。是不是背后她出面摆平了?是不是陈主任这些院领导不愿意事体搞大?总之,渐渐地,《柏绿杨》风波平息了,没人再提起。我和小刘精疲力尽地平安着陆,这个坎,也让我俩从此再没相互说一句话。

《柏绿杨》不见了,就像土行孙遁形,无处可觅,消失得那么彻底那么没道理,那么让我扭成心结。

事后,我小心翼翼地问表哥,他是如何向作者交代的。表哥告诉我,贾继章得知后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病了,休了好多天病假。后来话也少了,再后来连人也不知所终。

数年过去,文革结束,社会生活逐渐恢复正常,思想解放的讨论此起彼伏,不再“惶恐滩头说惶恐”。一天,走在北新桥街头,迎面一位格外靓丽的女孩子吸引了我的目光,刹那间觉得有几分面熟,不想这个漂亮性感的女孩儿也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小孟?没错,果然是当初病区里年龄最小的护士小孟,而今竟出落得明星一般。

一番寒暄,话题很快落到那年的《柏绿杨》上。小孟坦率告诉我,从开始她就知道《柏绿杨》和“丢失”的全过程。原来,小刘从我手里拿到《柏绿杨》,被护士小师看到,小师个性有点小淘气,想跟小刘开个玩笑,吓唬她一下。于是趁粗心大意的小刘不注意,把文稿藏了起来。没想到,小刘直言快语沉不住气,惹得大家高度关注,瞬间就上升为“政治事件”。这阵势吓坏了小师,再不敢吭声,也不敢拿出来,生怕让更多人受到株连伤害。就这么回事,就这么简单。无非少年写了几个字而已,没有阶级斗争,没有阴谋诡计,没有政治目的。自然也没有小伙伴之间的打击报复,争风吃醋使坏招,纯属年轻人一个很稀松平常的恶作剧小游戏。在当时的环境下,却着实惊吓到一片人,若不是长辈们的刻意捂盖、淡化,或许惹起轩然大波。庆幸身边还有那么多善良正直的人,默默保护了我们。

快半个世纪过去了,没谁再提起这个让我内疚的话题。近来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想起《柏绿杨》。那年我曾对小孟说,能否找到小师,把《柏绿杨》原稿拿回来,小孟委婉地摇摇头,小师是山西某医院送到北京进修的,她把原委告诉小孟后,也曾问小孟要不要看,小孟恐惧地谢绝了,小师心怀愧疚,黯然回去山西,再也没有消息,这个淘气的可爱可气的小护士和《柏绿杨》一起,化做雪地无痕。唯把心结留给我和表哥,留给小刘,还有作者贾继章。

日前,我向表哥提起了这段往事,激活了表哥的记忆,他告诉我,自那以后,老同学贾继章和《柏绿杨》一样消失了。他感叹道,没想到这里边竟有那么多细节故事。

人生短暂,昨天躁动的青少年,已是今日鬓发斑白的沉静之人,追求文字书写不再带来不安,仍然是所有写与读之人的梦寐以求。猛然举头,我想大声对苍芎发问,贾继章在哪里?《柏绿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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