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顽石”的第 281
 篇文章


2012年,央视曾做过一台名为《走基层百姓心声》的街头采访,留下一个千古流传的笑梗。
记者问:你幸福吗?
农民工答:我姓曾。
十年一晃而过,即使沦为笑料,但这些影像看上去是那样鲜活。
那一年,央视的记者们至少还会随机采访农民、农民工、小贩、学生、个体户等几千名各行各业的工作者。
内心疑惑:才过了十年吗?天翻地覆。
把日历再往前翻,发现同样的问题(你幸福吗?),同样的形式(街头随机采访),有人在九十年代已经问过。
1999年北京,雎安奇和刘勇宏站在四处拆迁的街头,截住形形色色的路人问到:
“你们幸福吗?”
除了“你幸福吗?”,这部纪录片近乎固执地询问着另一个更有意思的问题:
“北京的风大吗?”
同一个问题不断重复,答案里藏着的都是人生的、时代的风声。
“北京的风大吗?”,这个看似无厘头的问题,游走于1999年北京的大街小巷。
一场婚礼上,领导正慷慨激昂地发言:
“在计划生育上要优生优育,早得贵子!”
二十多年前,我们的国策还是“计划生育”,如今已演变成“鼓励三胎”。
司仪附议到:
“领导很明确地高呼,希望你们服从领导的安排。”
那时,新人的婚礼是需要邀请领导的,甚至领导的“安排”比父母的“指示”更重要。
此时导演乱入,举着麦克风问新郎:
“北京的风大吗?”
新郎愣了一会儿喜笑颜开,回答到:
“今天的风是暖风,只因为来了各位嘉宾。”
导演还跑进发廊,对发廊妹发问:
“你觉得北京的风大吗?”
被提问的发廊妹们,有的立马躲进屋里,有的站在镜子前手足无措。
上个世纪的发廊,几乎是卖春的同义词,白天和夜晚经营着两种生意。
面对镜头,发廊妹内心的恐惧可想而知。
“风”对于她们来说,更熟悉的是这样的说辞:
“我听到些风声”、“最近风头紧”、“正处在风口浪尖上”……
导演这样解释他近乎暴力的记录:
“我看到的很多新闻采访,看上去很柔和很客观,但看那种东西对我来说是一种伤害,那东西才隐藏着一种暴力。”
“我很反感传统意义上的新闻采访所强调的令人生疑的客观性。”
粉饰太平是所有朝代的通病,但区别在于是否有人去揭开伤疤追问。
“北京的风大吗?”,这句追问甚至扫荡着当年的公共厕所。
蹲坑的男人反问:
“我操,这蹲坑呢,你也他妈的问呀?”
导演忍着笑意,执着地又问了一遍:
您觉得北京的风大吗?
这回男人却一本正经地托着腮回答:
不大。
或许当时代的大风吹来,躲进厕所里的人也不可避免被卷入狂风。
这个问题还曾得到这样的质疑:“你们不会是台湾来的间谍吧?或者是别的地方来我们这里刺探情报的。”
导演反问:“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答:“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问:“你是不是时刻都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答:现在面对社会上错综复杂的各种形势,应该相信这么一句话:什么样的人都有。”
问:“那你现在是否有安全感?”
答:“如果你站在我一米五意外,我会有的。”
1999年,没有安全感是离得太近;如今,没有安全感是离得太远。
不清楚为我们烹饪食物的店家在哪个位置,也从不记得外卖小哥长什么样子。
附近消失了。人们分裂成了原子。
遍布街头巷尾的摄像头记录着一切,唯独没有记录我们的生活。
当年面对这个问题,镜头前的孩子们给出的答案都是“大”。
或许是躯体还幼小,那么风自然是强劲的。
又或许是因为面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询问,简单地回答一个“大”字是最本能的反应。
影片15分38秒,那位被问及的男孩已步入壮年。
不论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感受,现在回想起这个奇怪的问题,不知他会如何重新作答。
“北京的风大吗?”
这个问题徘徊在1999年北京的人才市场、建筑公司、小巷胡同、天安门广场、学校教室、公交站台、婚礼现场、美发店和公共厕所。
穿梭于拣破烂的流浪汉、推婴儿车的老人、羞涩的外地民工、一脸严肃的武警战士、匆忙的上班族、带着中国姑娘的老外和前卫的都市新新人类。
询问不同的人,我们得到了不同的答案,而正是这并未统一口径、五花八门的答案展现出1999年最真实的北京。
1999年的北京,道路已经足够宽阔,但人们最常选择的出行方式还是公交和单车。
清一色骑得是“二八大杠”。
人们常说的二八自行车中的“二八”,指的是轮子直径为28英寸。
如今,自行车早已不是最常见的交通工具 ,反而更常作为健身工具被使用。
中产们的俱乐部。
招手即停、就近下车的“小公共”在北京街头也曾是一景儿。
“有大座,有大座,上车就走”的招呼声挤爆了公车站台。
1999年的《北京日报》曾刊登过这样一则消息:
司机马全义、售票员李国庆两人搭档开“小公共”,在从公主坟到八王坟总长15公里的运营途中,他俩轮流给乘客猜谜语、背台词、讲笑话,常令整个车厢充满欢声笑语。
这辆小公共因此得名“快乐小巴”。
那一年的北京街头,当人们被问及“你们幸福吗”,常常露出羞涩的笑容。
武警战士步伐整齐地行进在街头,但总有好奇心重的年轻人,忍不住回头偷看,与爱凑热闹的老大爷无异。
导演还有更过分的要求,他走进饭馆,随意询问正在用餐的人们:
“我能和你们一起吃饭吗?”
作为陌生人,他被拒绝过,也被欢迎过。
人们说:
“可以可以,没问题。”
“小姐,上椅子!”
“来点白的,你既然来了就出不去!”
“我们快吃完了,不好意思啊,你想吃也可以吃呀。”
突然想起宁浩曾这样描述二十年前的北京:
在胡同口吃早点,突然过来一光头大哥,穷凶极恶的样子,上来就盘问他,来北京干嘛的,是旅游的话都去哪儿,住宿在哪边…
聊了一阵,无事发生。大哥站起来把几个人的账一结,走了。
他说,当时的北京,仿佛所有人都有这样一种错觉,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公园里光膀子老大爷,都一致觉得:
明天会更好。
尘土飞扬的拆迁意味着更好的明天。
那时候买房子不用担心烂尾,造好的房子也不用担心没人去住。
拍摄时,他们偶遇珠江电影厂正记录着北京的建设新貌。
导演问:你觉得电影人努力的方向是什么?
对方答:第一要拍出精品,老少咸宜;第二要中国人自己说好,外国人也说好。
二十四年过去了,不知我们是否达到了其中任何一点。
当年,硕大的红色标语也是随处可见,但细腻的宣传也能在那个时代见缝插针。
我留意到影片中街头的两首小诗,其中一首宣传的是“保护环境人人有责”,但它换了一种更动情的说法:
一旦人类因丢失空气、饮用水
以及大量不同种类的生物
而毁灭自己
人类至此在星球上的数千年存活史
终将降格为一段插曲
一段很成问题、毫无结果的插曲
这句看似恶趣味的“北京的风大吗?”,我们却能从被问者的神情举止中看到人间百态,看到他们的幸福、无奈、不安、热情还有羞涩。
那些关于风或者无关于风的答案,故事中有趣味也有眼泪。
影片和我们当下所感受到的环境之间的断层感,很迷人。
这种迷人恰恰在于,是我们亲自走过了这段时光。
《北京的风很大》之所以特别,在于它不能更加真实:
直接拍摄真实生活,排斥虚构;
不事先编写剧本,不用职业演员; 
影片的摄制组只由三人组成,即导演、摄影师和录音师,由导演亲自剪辑底片;
最令人惊叹的是这段影像素材与成片的比例为1:1。
意思是,导演拍了多少,就呈现给我们多少,还原了当时全部拍摄素材,一刀未剪。
它粗糙、混乱,甚至拍摄初衷也早已无可考证,但却无比珍贵。
它真实地记录着上世纪末首都的社会、人文环境,打捞着那个悄然远去的时代。
影片的最后,镜头定格在两个孩子放风筝。
我想,那一年北京的风很大,大到希望在风中飘。
不禁感叹,时光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如同一个巨大的沙漏,可以将之前无意义的问题自然而然地赋予意义;同时过滤掉那些曾经被大力鼓吹的“意义”和标语。
如果想要过分解读,几乎每一个镜头都藏着隐喻;但简单来看,就只是简单拼凑的生活片段,荒诞而又真实。
它就像一面镜子,反应着我们当下的全部生活。
每一个回答中都透露出生活是喜是悲,是怀疑,还是接纳。
二十四年前,我们喜欢问,北京的风大吗?

十年前,我们喜欢问,你幸福吗?
现在,我们喜欢问,这个世界会好吗?
或许这样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因为答案啊,仍在风中飘。
本文已完结
作者:马拉松
主编: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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