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美国法律中的“州权”到底讲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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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渡十娘

这些年，看到一些中文学者开始讲美国法律中的“州权”，从概念到概念，从短语到短语，从理论到理论，听起来像水中望月，雾里看花，玄想多于事实。这二十多年，看了无数法院判决，有选择地阅读了判决背后的档案和史料，了解到案件各方经历的挣扎，对美国历史和社会多少有了一点不离谱的认知，越发体会到司法现实与理论玄想之间的距离。

法律自己不会运作，而是社会机体的一部分，靠无数普通人（当事人、律师、法官、政客、家人、朋友、支持者、反对者）日复一日的坚持才能运作起来。更重要的是，这个学习过程让人看到，美国社会小人物的权利都是经过日久天长的不懈抗争而争取来的，而不是五月花一靠岸就从欧洲带过来了——那是神话，不是历史；是想象，不是事实。

直到1960年代，美国有16个州禁止跨种族婚恋。1967年，美国最高法院判决Loving v. Virginia案，才改变了那种状况。在那个案件中，白人青年Richard和黑人女孩Mildred相恋，因为弗吉尼亚禁止跨种族婚恋，他们开车到首都华盛顿结婚，回到弗吉尼亚家中，半夜被警察从床上拖起来拘捕。检方向法庭呈递的起诉书说：“嫌犯理查德·拉翁系白人，伙同有色人梅尔德丽·捷特，以结婚为目的，非法恶意离开弗吉尼亚州，并图谋返回，于1958年6月2日在州外，即哥伦比亚特区缔结婚姻，然后回到弗吉尼亚州卡罗琳县，以夫妻名义同居，破坏了我州的和平与尊严。”

立法规范婚姻是各州的权限，即中文世界讲的“州权”，但不得违反《宪法》。各州为禁止跨种族婚恋的法律辩护，也都是说那是“州权”。按照弗吉尼亚法律，非法跨种族婚恋可以判刑五年。法官开恩，要判他们一年，或者认罪，但必须离开弗吉尼亚，25年不准回来。两人认罪，去首都投奔亲戚，在贫民窟打工谋生，生了三个孩子。民权运动兴起后，Mildred给当时的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写信诉冤。信被转到民权法律援助组织“美国公民自由联盟“。联盟安排了一位年轻律师联系他们。

不久，他们的孩子出车祸，两人决定回到弗吉尼亚老家，投奔父母。回家后即被拘捕。律师把他们保释出来以后，输了州内各级法院的诉讼。最高法院成了最后希望。1967年6月，最高法院判决弗吉尼亚州禁止跨种族通婚的法律违反《宪法》，予以废止，南方所有州的类似法律同时失效。为了看一些判决前后的细节，翻到一本旧杂志，1967年9月的《Ebony》，里面有对Loving夫妇的采访和日常生活的记述。两个普通人，高法判决前夜都忐忑不安，丈夫想喝醉，万一输了官司，也不至于太痛苦。喝一瓶没感觉，再喝一瓶，但跟平时不一样，怎么喝都不醉。第二天，判决公布，接到律师的电话，两个人才安定下来。那时候，离他们结婚、被抓捕、判刑已经9年。两个人都很内向，出身于普通农户，不善言辞，高中没念完，很少接受采访，对民权运动也不感兴趣。一生中做的最惊天动地的事就是给当时的司法部长肯尼迪写信诉冤，改变了历史。

两位代理律师都是法学院毕业没几年，从未进过最高法院。其中一位律师说，Mildred相当聪明，讲话不多，但写信、言谈和思维远超过她的教育水平；Richard基本不讲话，看上去像个红脖子，说输了官司也不会跟她离婚。看到女主人给律师写的求助信，字迹工整漂亮。她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都是由婆婆接生——她婆婆是接生婆，当地大部分孩子由她接生。据说医生总是迟到，比婴儿慢一步。他们流离失所时，孩子还小，有时候藏在奶奶家，有时候藏在姥姥家、舅舅家。最高法院判决后，他们在自家地上盖了栋房子，定居下来。

美国保守主义在医保、最低工资、失业救济等问题上讲“小政府”，但在Loving案中，他们要“大政府”——政府要管谁跟谁恋爱、谁跟谁同居、谁跟谁结婚，而且要动用公检法抓人判刑，在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下面，是不便说出口的晦暗精神世界。参与本案审理的一位法官有个女儿，跟一位黑人结婚，他不准女儿再进家门，并把她从遗嘱中剔除。这是拉翁夫妇当时面对的基层法官。

被放逐几年后，他们的律师请求弗吉尼亚法院改变判决，让他们回家生活，得到法官回应：“全能的上帝创造了种族：白人、黑人、黃人、马来人、紅人，把他们放在不同的大陆上，如果不是人为干扰上帝的安排，根本不是会有跨族婚姻。上帝把种族分开，这个事实说明他不想让不同种族相互混杂。” 美国最高法院显然不同意这位弗吉尼亚法官的说法，在判决书中说：“婚姻自由长久以来被认为是自由人有秩序地追求幸福必不可少的个人权利...是基本人权，是我们存在和生存的根基...根据《宪法》，跟不同种族的人结婚或不结婚的自由属于个人，政府无权干涉。” 《独立宣言》中有“人人有权利追求幸福”的承诺，但实现这个承诺经历了200年的抗争。

法院的判决书和档案为我们了解历史留下了可靠纪录。当代美国的文明秩序不是五月花号一靠岸就产生了，甚至不是“国父”一立宪就建立起来，而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内战，60多万国民和一位总统付出生命，又经历了无数场国会斗争、街头抗议、无数起失败的诉讼，很多人被殴打、被恐吓、被骚扰，被抓捕判刑却不放弃抗争，才获得的。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免费的宪法。自由、尊严、平等来之不易，要加倍珍惜，警醒守护。至于“州权”，不仅是个纸面上供理论家玄想的概念，而是有着具体的历史和社会语境。读书固然重要，但没有理解的阅读，还不如不读。

文章来源——困而学之：https://caminodetexas.substack.com/p/ee4?utm_source=%2Finbox&utm_medium=reader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