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春节档,张艺谋的《满江红》上映三天多已超14.15亿票房,口碑获得好评。事实上,这部片子在上映前多少让人捏了一把汗。影片汇聚了古装、悬疑、喜剧多种元素,当商业片的三大类型并置时,对剧本创作本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与挑战。演员阵容很豪华,沈腾、易烊千玺、张译、雷佳音、岳云鹏,每个演员几乎都可以独当一面,但也因为演员类型风格的多元,让人担心起如何把这些演员放在同一个故事语境之下。
但这一次,《满江红》作为一部春节档上映的古装悬疑电影,有环环相扣的悬疑故事,有小人物在历史烟云中的喜剧日常,也有刻画得细致的各方人物,最后也解决了张艺谋在《英雄》中遭观众吐槽的“杀与不杀”的结局。《满江红》原创剧本兼编剧陈宇所说,“这是一部被打磨得如同工艺品一样的商业电影,里面每一种元素都恰如其分的存在,实际上是商业类型片中具有实验性的一次尝试。”
文|卡生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满江红》的故事发生在南宋绍兴年间。一晚,金国使者在宰相府被刺,能证明秦桧通金的密信不翼而飞。小兵张大(沈腾 饰)和副统领孙均(易烊千玺 饰)卷入其中,秦桧命两人在一个时辰之内查出真相,找出信件。
“寻找信件”成为了整个片子的“钩子”,它钩出了两样东西,一把钩子在“限时破案”中描绘出了宰相府各种人物的个性:看似是个兵油子的小人物张大、一心向上攀爬的鹰犬孙均、阴险狡诈的何大人、有着深厚朝廷背景的卧底武大人,以及多疑善变的秦桧。另一把钩子是在剧情反转中表现出时局之下人物的立场与选择。
前半程故事在一轮轮反转中,刻画人物性格的同时,着力于剧本杀解密的过程。《满江红》是充满了叙事野心的,一环扣一环,中间但凡有一个扣松了,都有可能影响影片的表达。当故事接近尾声,千回百转,最终将“刺杀秦桧”的矛指向了“不死不灭”的精神信仰,这种故事格局的立意让整个故事在“解密”之外,升华为 “家国情怀”的存在价值。
近三年,张艺谋在类型片上摸索许久,《悬崖之上》《一秒钟》《狙击手》都是口碑不错的电影,无论是在什么样的题材中,他都越来越回归到叙事本身。陈宇说,“对于高度戏剧化的故事追求是我们两人合作的基础。”回归叙事的张艺谋与研究“电影的本体理论及类型叙事理论”的北大教授、编剧陈宇的相逢有一些心心相惜,据说张艺谋看完了陈宇的原创作品《坚如磐石》,第二天就把他叫去,决定了要拍,至此之后两人开启了深度合作,《狙击手》便是在《满江红》拍摄过程中,插空完成的一个类型片。
陈宇记得,当时写了一年多《满江红》,给张艺谋第一稿时,导演觉得,从一个悬疑最终升维“家国情怀”的结局,戏基本成了。两人又花了很多时间在文本的推演和打磨上。可以说,《满江红》很像是一个具有高度工艺性的作品,陈宇有一套关于类型电影的叙事理论,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建筑师一样的编剧,在框架之中,倒推、拆分每一个部分,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城池。《满江红》是他“叙事第一原则”以及三一律结构的一次极致尝试。
作为一部传奇故事,它具有“天马行空”的故事空间,但做不好也容易将人物脸谱化,影片尽量做到了这一点。《满江红》没有讲述大开大合的历史时刻,反而挑选了一个小人物的故事视角,重构了一个新的故事。“戏中戏”、“局中局”的技巧对于陈宇来说并不是最难的地方,最难的是在高度的戏剧化背后,最终所抵达的情怀。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一名学者,聊聊你的叙事理论,以及在《满江红》中的应用?
陈宇:我从学术和个人电影观的角度来讲,我一直保持这样的一个理念,我把它称之为“叙事第一性原则”。电影当然有很多功能,它可以去探寻人类命运,思想的边界,还可以作为宣传工具。但是,作为大众的主流电影,我认为,它的第一功能便是叙事。它不止于让你看画面,画面最终只是服务于故事,它本质上取代的是千百年来人类对于故事的这种不断的刚需,和我们以前说的快板、评书、小说手抄本质来讲都是一样的。
我自己研究的方向是类型电影,同时我也是一个悬疑类文学影视作品的爱好者,《满江红》如果只是一个解密游戏,对于我的创作肯定是不够的。悬疑是一种技术,对我来说这样的训练并不难,难点在于它如何导向一个更大的命题,以及解释人性的力量,才是最花时间的地方。
《满江红》有三个维度,第一个维度是一个精妙且复杂的局,它有反转、有探案,能够满足观众对于叙事的乐趣;第二个维度是剧中每个人物的行为,他们的人性与立场在局中的转变与呈现;第三个维度是更大的情怀和信仰。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岳飞这样的人物会流芳千古,因为他所代表的“家国情怀”已经成为了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的基因。
三联生活周刊:《满江红》据说在文本打磨上花了很多时间?
陈宇:一个系统复杂的主流商业电影要求这个作品本身具有高度的工艺性,平整、精细、丝滑。我认为在我们的电影工业之中,服化道以及特效的工艺性提升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越了文本的工艺性,基本上相当于几匹马在那儿拉,都已经跑到了前头,但文本常常拖了后腿。我和艺谋导演都是夜猫子,常常半夜一两点,还会就文本反复推敲,很多可能已经被解决的问题,过上几天可能又不对了,重新推翻来过。导演的要求是说,我这里面每个人都不能是笨人,都是极其聪明的人,要不然就活不下来。所以在人物塑造过程中,故事与人物的反转都有,此刻他在想什么?他的最高目标是什么?他的局部目标是什么?当下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都进行了细致地打磨。
三联生活周刊:古装+悬疑+喜剧,这种文本类型有点冒险,感觉很容易翻车,但确实在商业电影中很少见,写作过程中要优先考虑的是什么?
陈宇:对于商业电影来说,我认为《满江红》有着很高的实验性。首先,它的信息密度是一般电影的2-3倍,需要保持较高的专注度,才能享受到叙事的乐趣,在春节档这样的特殊时段,能否得到观众的认可,这是一个挑战。其次,除了悬疑,它中间有很多喜剧的元素以及悲壮的东西,在笑和哭之间它的距离很近,这需要更精准的卡点,如果一个场面你想哭又想笑,这就是失败的。第三,它是一个实时电影,剧中的一个时辰就是电影院里的两个小时,故事的发展是连续性的,没有闪回。艺谋导演最初想用一镜到底的计划拍摄,所以在剧本阶段也是按照一镜到底的思路来写的,后来多方考虑,并没有采用,但它也给这个影片带来了一种紧凑的节奏感,没有一刻有废话,甚至没有给观众留白时间。这个影片看起来是一个主流商业大片,但是实际上它的出发点是具有叙事野心的,甚至是在极强的实验性启发下的创作。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要写一个满江红的故事,这个题材是导演给你的命题作文吗?
陈宇:我和艺谋导演刚合作完《坚如磐石》的一两个月后,他有一天给我一个电话,让我去山西太原看一个古宅,就是《满江红》拍摄的地方,他跟我说现在有一个大宅,你想想要写一个什么故事。他没有任何的限定,他说,这个空间你可以正着用,也可以反着用。这个宅子可以写一个小家庭,也可以写大的家国情怀。这个宅子给了我一个想象的空间,我觉得可以写一个传奇。最早的版本里其实我在最后的十分钟写了一个科幻的结尾,但导演觉得不纯粹,没有用。
我其实不是一个喜欢写王侯将相的人,我更喜欢写历史中的小人物,他们的个人情感与选择。选择满江红这首词,因为它是家喻户晓的,不需要再花笔墨去呈现现实历史中的人物关系,这是一个很好的策略,岳飞身上的“家国情怀”,我认为是一种极致的浪漫。当这首词成为了一个人的人生理想与感怀,这个故事的落脚最终便是在写人。
三联生活周刊:我很好奇,让风格如此不同的演员集合到一起,是先有剧本,还是先定了演员?
陈宇:它有一个大致的方向,这个片子会希望选用有最高影响力的演员。但是,不一定一开始就确认,因为剧本都没出来。剧本出来以后,确定了演员,我们又会再根据演员的情况反馈到剧本,后面还会根据角色做一轮调整,而且这个调整实际上还是分两个层级的,第一个层级是会希望剧中人物的角色相对贴合他们自身所带的气质,第二个是他们在此外还有什么突破,那么我们要在两者之间找到合适的尺度。
比如,张大这个角色是一个小人物,他充满了普通人的欲望和情感,同时又带有某种喜剧色彩,沈腾在电影里对小人物的那种拿捏一直很准确,所以张大表面上是一个无赖之徒,本质上是一个英雄,这给了演员伪装与真实的两层空间去塑造角色。很大程度上,我们把突破的活儿扔给了演员,易烊千玺过去所饰演的都是一些有着忧郁气质的少年,这一次,他从一个鹰犬最终成为摆脱束缚的狼,的确把这个角色的复杂与成长完成得很好。
三联生活周刊:类型片其实都有一定的套路。《满江红》如何打破这种套路?
陈宇:观众是对所有的类型都很熟悉的,你可以把它简单理解为一种套路。它本质上就是观众对于某种特定故事情境和情绪的认知和预测。观众在看电影的时候,每个时刻都会产生一种“三位一体”的心态。第一个是过去所有信息的累积到现在大概是一个什么面貌,第二个心态是此刻在发生什么,第三个心态是预测会发生什么。要想拆解类型片套路,是很麻烦的。对于类型片的精准控制会成为创作中一个可被利用的抓手,比如利用观众对于类型片的预判,观众一开始会认为这是一个刺杀秦桧的复仇类型片,但实际到最后,杀与不杀秦桧不再成为重点。在原稿中,其实没有那么早透露张大的底牌,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写倒霉的张大被卷入,他要靠着满嘴谎言的流氓本色活下来,但是确实因为时长限制,一些拍得很好的戏剪掉了。我一直认为讲故事就是跟观众的互动,是一个斗智、斗勇、斗情感的过程。
三联生活周刊:说到在类型片上的探索,你认为它有一个模型吗?
陈宇:如果把创作电影的类型比喻为一棵树的话,类型片是大树的根基,个人表达风格和社会问题的投射是大树的树干。最典型的例子是希区柯克,他所有影片的基础类型是悬疑,但同时他拥有影像上独特的个人风格。那种已经高度套路化的好莱坞模式我认为是在渐渐式微的,如果类型电影只有工业化的打磨,而缺少个性化的表达,即使产品能卖得很好,我也认为是令人遗憾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为什么认为叙事是电影的基础?
陈宇:我很认同罗伯特·麦基(Robert McKee)的一个理论:故事是对生活的比喻,故事不是生活。人类研究思考讲故事的方式,是最早的精神活动,虽然我们探寻了2000多年,依然没有把这个事情完全搞清楚。这是一套复杂的理论,并且会随着时代的变化,产生不同的精神面貌。所以,说好一个故事,是一个看上去简单但又最为复杂的事情。但是,叙事从原理性上具备可探索的规律。我常常会跟我的学生说,我给你们教授的并不仅仅是技术,我要给你们传递的是原理,这个区别就像《汽车修理五十问》,汽车不走了,是不是火花塞堵了,这是技工的工作。我在研究的是《汽车动力原理》,我认为你了解了汽车动力原理,就如同掌握了如何叙事。我并没有那么大本事能够洞察叙事的本质和魅力,只能说有一些心得,这个叙事原理藏在深处,人类会不断地探寻它。
排版:小映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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