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纽约大学崔丽弦教授访谈(一)
策划:赵思齐 张媛
采访:赵思齐 
整理:刘清扬 任慧广 
排版:张媛
一月执行主编:赵思齐 张媛
导语
情绪可以如何研究?父母该如何引导孩子的情绪发展呢?本期我们有幸请到了上海纽约大学崔丽弦教授来为我们科普儿童的情绪发展以及父母对儿童情绪发展的影响。
受访者简介
崔丽弦 博士
上海纽约大学 助理教授
崔丽弦博士现任上海纽约大学心理学助理教授、纽约大学全球特聘助理教授、隶属纽约大学史坦哈特教育学院应用心理系、上海纽约大学社会发展研究组成员。加入上海纽约大学前,崔教授曾任多伦多大学心理系博士后研究员。他在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获得人类发展与家庭科学博士学位,在中山大学获得应用心理学硕士学位,在西南师范大学(现西南大学)获得心理学学士学位。
     崔教授的研究领域为儿童和青少年的社会能力与情绪能力发展,重点研究家庭、学校、同伴和文化背景对儿童和青少年情绪能力的影响。他在研究亲子互动过程中特别引入反映压力和情绪的生理指标(如:呼吸性窦性心律失常、心率、心输出量等)。崔教授的研究也涉及LGBT青年群体的心理健康和童年经历等课题。
崔老师的研究兴趣是什么呢?
崔丽弦:我主要研究儿童社会能力和情绪能力的发展,特别关注孩子的情绪调节能力(emotion regulation competence)和情绪能力发展(emotional development)。
我研究很重要的一部分,是父母对孩子情绪调节(emotion regulation)发展的影响,就是所谓的父母对孩子情绪的社会化(parental emotion socialization)。研究家庭环境的同时,我也涉及更大的环境影响因素。根据社会生态系统理论(ecological framework),儿童除了受到家庭的影响之外,还有同伴、学校、以及社会文化的影响[1,2]
我在情绪的研究中会使用不同的测量方式,包括观察、问卷、和心理生理学的测量方法等等。比如说,我会测量外周神经系统中自主神经系统的反应。然后根据自主神经系统的指标,来帮助我们理解即时的情绪过程。
可以具体形容一下您是如何测量儿童的心理生理指标的吗?
崔丽弦:情绪的生理研究很早就开始了,给被试戴上electrodes电极来测量心电和呼吸等生理指标。然后给他们施加一些情绪性的压力或者是社会性的压力来诱发情绪。有一种方法是给被试看情绪性的图片或者影片,比如说观看处理烧伤伤口的手术过程。社会性压力的一个经典的范式是Trier Social Stress Test (TSST)[3], 需要被试临时做一个公开演讲,稍微引起他们一点紧张和焦虑。
     我的研究借鉴了这些引发情绪的方法,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比如说亲子互动,也是一种社会性压力。因为亲子沟通有时对于父母和孩子来说是一个情绪上非常有挑战性的过程,我会研究这种沟通和互动带来的情绪生理变化[4-6]
请问在您的研究里,哪些研究结果是您觉得最有意思和最重要的呢?
崔丽弦:我在情绪社会化(emotion socialization)这个领域里做了一些工作,也收获了很多很重要的研究经验和有意思的研究发现。比如说我的一篇文章是关于父母对孩子的心理控制(parental psychological control)[2], 它可以看作是父母对孩子情绪社会化的一个维度。
 在父母养育方式和具体行为(parenting style and practices)里,心理控制就是一个被认为非常负面的维度。比如说有条件的爱(conditional love),就是小孩一定要很成功,才会得到父母的表扬和爱。或者是激发孩子的内疚感(guilt induction),比如说:“我(父母)为了你这么辛苦,你还这么不听话,不好好学习,成绩还这么差”一类的话。心理控制是父母通过情绪操控从而尝试改变孩子的情绪感受以及想法的一个方式。
我的这项研究关注美国低收入少数族裔家庭里父母心理控制的情况。这种情况其实对于亚裔,包括中国父母来说其实非常普遍。我们的研究把父母的心理控制跟孩子的情绪调节挂钩,看父母的心理控制如何影响孩子心理健康。我们用青少年的抑郁症状(depressive symptoms)和攻击性行为(aggressive behavior)当作心理行为发展的指标。我们推断父母的心理控制可能会通过影响孩子的情绪调节来影响这些发展结果,也就是起到中介作用(mediation)。我们研究发现父母的心理控制会让孩子对愤怒情绪的调节(anger regulation)变差,从而进一步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
另外,我们这项研究还发现孩子自身的情绪调节能力会对自己的成长起到保护作用。青少年的情绪调节能力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当他们自身的情绪调节能力好的时候,可以更好应对父母的负面管教方式。总体来说,孩子好的情绪调节能力可以抵挡很多环境影响,包括来自父母的的一些负面影响。
这些是对美国的家庭的研究成果,我在中国的研究项目里面还没有看父母心理控制的影响。我最近对中国家庭的研究关注的是父母对孩子情绪的正面反应(positive emotion socialization practices)的影响。
什么是positive emotion socialization?可以举个例子吗?
崔丽弦:父母对孩子的情绪社会化的积极反应,比如说情绪辅导(emotion coaching)。如果父母有很强的同理心(empathy),当孩子表达情绪的时候,父母会对他的情绪感同身受,然后认可他的情绪反应。
可是有的父母会用一些不好的方式来处理孩子的情绪,比如说否定孩子的负性情绪:“你为什么这么小的事情还要生气?你怎么脾气这么大? ”其实这跟心理控制有异曲同工的效应。就是父母不承认孩子情绪存在的合理性。认可孩子的情绪是非常重要的,中国父母比较容易忽略这一点。通常,有些父母很难做到去认可孩子的情绪,会觉得说“你(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类似的话其实都带有一种否定孩子情绪的性质。或者是说:”不就是这个玩具破了吗?”” 你不就是没有吃到炸鸡吗?有什么值得伤心的?”这些反应都说明家长把孩子出现情绪当作是一种不应该、不合理的事。这些做法对孩子的情绪能力和心理健康的影响是很大的。
父母如果在对孩子情绪做出反应的时候,家长能够和孩子共情,并认可孩子的情绪反应,然后再提供一些帮助他解决问题的策略,如:搞清楚什么事件触发了他的情绪、如何帮助他来解决负面情绪、教孩子怎么去控制情绪的具体方法。我们把这些统称为正面情绪管教方式(positive emotional socialization)。情绪社会化涵盖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父母如何去支持孩子情绪理解和表达。其实中间的尊重也好,共情也好,是源于父母自己对情绪的理解。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叫元情绪理念(meta-emotion philosophy)。也就是说你对情绪的看法和观念是什么?你到底觉得负性情绪本身是一件好的事情,还是坏的事情,还是有别的看法?你自己是不是接纳自己的负面情绪?
  基于元情绪理念,John Gottman提出了情绪辅导的五个基本原则。
1. 关注到孩子的情绪反应。孩子还小的时候,父母比较容易看到孩子的情绪反应。当孩子年龄大一点的时候,父母比较容易忽略孩子的情绪反应。这个时候父母同样需要与孩子讨论情绪和感受。比如对于青少年来说,可能就是问孩子一句:“你今天感觉/心情怎么样?”或者”你今天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开不开心?”就这样很简单的一个问候,就是一个很好的方式。父母会关注青少年的表现和情绪,这点非常重要。
2. 把孩子出现负面情绪的时刻,当做是一个重新跟小孩建立情感连接的好机会。把孩子出现情绪反应当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一个重新跟孩子建立联系的时刻。建立连接的过程其实就是父母需要表达尊重和同理心,这样就自然拉近了跟孩子的关系,亲子关系就会变得很好。亲子关系的建立也好,或者修复也好,其实就是一种情感的连接。这种情感连接在早期就是我们所说的依恋。这种情感的连接是亲子关系的基础。情感连接从何而来?它就来自于家长教化的过程,怎么去对待孩子的情绪。
3. 表达同理心和认可情绪的发生。家长在孩子出现负性情绪的时候,要表达同理心,认可孩子负性情绪的合理合法性。我们在观察中国的很多亲子互动中,或者是听家长抱怨的时候,会发现他们会少掉这个步骤,就是不太会对孩子的情绪反应共情,不会去表示尊重。比如说,孩子可能今天就不高兴,不想上学。先不论这个行为对不对,家长可能需要先对孩子的情绪反应表示尊重,去认可孩子的情绪反应。你今天翘课可能不是一个正确的行为,但我承认你今天不高兴,你是可以不高兴的。可惜有的家长很难给出这样的反应。有的家长甚至会表现出对孩子负面情绪的厌恶,这就是非常不支持孩子的负面管教方式。
4. 帮助孩子用语言来表达情绪(labeling)。  尤其是对年纪较小的孩子来说,当负性情绪出现的时候,小朋友可能不会表达,他还没有掌握情绪相关的语言词汇。这时候孩子就需要父母去教他如何定义和表达情绪。比如说问孩子:“你是不是很伤心?是因为什么事情啊?”这样就能够把情绪词汇教给孩子,教他们描述情绪发生的前因后果,跟孩子去讨论情绪的产生。通过这样的交流,孩子就可以学会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情绪,去理解自己情绪产生的过程,以及表达自己的情绪。这一点对孩子长大成人后都很有意义。知道如何表达情感是非常重要的。很多时候,心理问题的根源是孩子出现情绪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对整个身体的反应以及情绪的反应是描述不清楚,无法认识清楚。打个比方,在心理咨询的过程当中,咨询师会给你机会把自身的想法表达出来。表达自身想法这本身就是一个治疗性的过程。教会孩子去表达情绪,去理解自我身体的变化过程,是很重要的方法。
5. 最后一点才是协助孩子解决问题和做出合理反应。父母很容易跳过前面那些很重要的原则和方法,直接跳到这最后一步去解决问题。当然这个很受时间限制,在大家都很忙的现代社会,很难不直接跳到直接解决问题。然而实际上孩子更需要的,反而是前面四个重要的原则,父母表达出的理解、尊重和认可。
下集预告
崔教授会介绍他和团队一项在南京进行的长期跟踪研究项目,并分享他们的经验与挑战。请大家持续关注!
References
[1]Cui, L., Sun, Q., Way, N., Waters, T. E. A., Li, X., Zhang, C., Zhang, G., Chen, X., Okazaki, S., & Yoshikawa, H. (2022). Prospective within-family bidirectional effects between parental emotion socialization practices and Chinese adolescents' psychosocial adjustment. Development and Psychopathology. Advance online publication. https://doi.org/10.1017/S095457942200061X
[2]Cui, L., Criss, M. M., Ratliff, E., Wu, Z., Houltberg, B. J., Silk, J. S., & Morris, A. S. (2020). Longitudinal links between maternal and peer emotion socialization and adolescent girls’ socioemotional adjustment.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 56(3), 595–607. https://doi.org/10.1037/dev0000861
[3]Cui, L., Sun, Q., Yu, F., Xu, J., & Wang, H. (2021). Exploring emotional dynamic within-person concordance across laboratory tasks: Moderation of between-person SES and sexual orientation. Biological Psychology, 161, 108055. https://doi.org/10.1016/j.biopsycho.2021.108055
[4] Cui, L., Morris, A. S., Harrist, A. W., Larzelere, R. E., Criss, M. M., & Houltberg, B. J. (2015). Adolescent RSA responses during an anger discussion task: Relations to emotion regulation and adjustment. Emotion, 15(3), 360–372. https://doi.org/10.1037/emo0000040 
[5] Cui, L., Morris, A. S., Harrist, A. W., Larzelere, R. E., & Criss, M. M. (2015). Dynamic changes in parent affect and adolescent cardiac vagal regulation: A real-time analysis. Journal of Family Psychology, 29(2), 180–190. https://doi.org/10.1037/fam0000067 
[6] Cui, L., Morris, A. S., Criss, M. M., Houltberg, B. J., & Silk, J. S. (2014). Parental psychological control and adolescent adjustment: The role of adolescent emotion regulation. Parenting, 14(1), 47-67. https://doi.org/10.1080/15295192.2014.88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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