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商业,就是平等生活的最好演练,是治愈不平等陋习的良药。
各位好,今天年初二,好不容易回趟家,出门逛了逛。我是烟台人,在“所城里”根上长大,从小听家里人老念叨这个词,但却没什么好的直观印象。因为我记忆中的“所城里”就是一片十分老旧、破败的平房。长大后读了一点历史书,知道所谓“所城”其实是明代卫所制度在这里设立的一个“奇山所”,派了一些军户在这里驻守,这是烟台最早正经的城市萌芽。
再后来,听说这个“所城里”翻修了,可是因为赶上疫情期间,一直没有去看。
今天总算去了一趟。怎么说呢?感觉修的还可以吧。至少有些店铺修的有些文化街那个味儿了。
不过这一细看我倒发现一个小时候没注意的地方——这座其实一点都不大的所城,想当年商业气息可能还听浓厚的。证据是很多不起眼的平房门口都有拴马桩、拴马石的遗迹——换成现在的话说,可能就是车位,有些临街店铺的门口这种遗迹还不少的。
在畜力运用并不广泛的中国明清时代,什么家庭需要真么多的“车位”呢?
回家问了奶奶,她回忆说“所城里以前都是做生意的人家”(我还得到一个意外的信息,我太姥爷以前就是个银行职员)。
那这样一说,其实就好理解了,烟台作为一个沿海城市,扼守黄渤海交界处的要冲,近代很长一段时间又是为数不多完全由中国自己控制的沿海港口,这里的商贸、金融兑换当年想来一定还是挺频繁的。
而想到了这一层,我就又结了另一个心头之闷——这几年,网上有好多关于山东人过年的段子,什么山东人过年吃饭不让女人上桌,什么山东人过年必须排队给长辈磕头之类的。
可是在我记忆中,我从小就没被要求给任何一个活人下过跪、磕过头。
哪怕是逢年过节,要到周边的村镇去走亲戚,就我去过的离着烟台市芝罘区附近的几个村庄,也没有长辈要小辈磕头、女孩不能上主桌吃饭这样的规矩。
这可能是因为我家乡是个城市化较早、商贸往来比较频繁的地方,而城市习惯是有辐射能力,以城市为中心的商贸活动只要存在,哪怕很微小,它也能够慢慢替代掉根植于传统农业的那种家族宗法制度。
所以每年,我一说过年回家,总有朋友留言说“小西,你山东的啊,准备好过年回去磕头了么?”或者问我“你那儿女生让不让上桌啊?”我是真的觉得我“被代表”了。我是山东人,但我家乡真的不兴过年磕头,也不敢不让女性上桌。山东很大,而至少我们那儿,一直还挺发达的。
当然我知道,“山东人过年跪拜”这事儿能在这几年成为被热门讨论的话题,本身其实说明了一种社会的进步,由于商贸的平等契约属性,城市化、贸易发展本身,其实就是最好的平等教育。接受了城市熏陶、习惯人与人至少在法律和身份上平等的现代城市公民,你再让他回到农村,对哪个八竿子打得着或打不着的农村长辈行跪拜大礼,女性去了还不让上桌吃饭,他当然会觉得这很落后、很愚昧。
站久了的人,都是不愿意再跪下的,这就是为什么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有碾压的优势——不单是经济或生产力的问题,更是人心所向。城市的空气虽然有污染,城市的节奏虽然紧张,但却一定使人更自由、活的更舒坦,越大的城市就越是如此。那些所有梦想回归田园、把农业生活浪漫化的人其实大多没在农村生活过。
但如果我们反过来去思考,你会发现像过年集体向长辈磕头、不让女性上桌等陋习,其实也不是单纯的思想文化使然。创立这种规矩的人,其实有他们的不得已和无奈。
比如,据我观察,那些为人诟病“磕头”“女人不上桌”最严重的地区,其实多数都有一个共同的属性——它们是或曾经是“黄泛区”。
山东及其周边河南、苏北、河北等地区历史上就比较惨,它们一直承担着黄河这条“母亲河”的暴脾气,北宋以后黄河不断发生的恶性改道,极大的改变了这片中华文明发源地的某些农业逻辑。
比如1855年黄河最后一次大改道以前,黄河夺淮,走南流入黄海,于是泰山以南各地成为黄泛区。
但1855年大改道之后,黄河夺济,走北流入渤海,于是泰山以北一批州县又遭遇连年黄泛。
生活在黄泛区的农民,其生活场景是非常特殊的,一旦遭遇水旱灾荒,他们往往需要抛家舍业的外出逃荒,而等到灾荒过去,农业生产生活重新恢复时。被洪水所掩埋的田亩需要重新划分,灌溉的水利设施、倒塌的屋舍需要翻修甚至重修。这就决定了想在黄泛区活下去,农民们必须有非常强的自组织能力,并且能推选出有足够权威的话事人,能够在组织内出现资源争夺的时候一锤定音。那么你想象一下,在中国古代皇权不下县,对农民基本处于任由其自生自灭的放养状态时。这帮人能怎么办呢?
很自然的,他们一定会以天然的血缘纽带为组织形式,以便在灾荒过去后的第一时间最迅速的聚拢人手,恢复生产。而在这种组织当中,长辈的权威地位肯定是最容易被尊重的,而且会倾向于“年年讲”,每到逢年过节,你就得去给长辈磕头,宣誓这种服从性,宣誓了这种服从性,你才能被这个集体所接纳。
所以这里的农民不是愿不愿意跪长辈的问题,是要不要通过这个动作,融入他们生存必备的组织体系的问题。
而与之相应的,女性的地位在这种协作体系中是更难以被尊重的,因为男性可以在频繁的乡村秩序重新协调中充当威慑力,而女性则相对难以做到这一点。
所以,不仅仅是“过年排队磕头”“女人不上桌”的问题,理清这个脉络,你也可以理解传统黄泛区的很多规则——比如这里的人们为什么会更倾向于大男子主义,存在更严重的重男轻女现象等等。
说白了,环境所迫,就像《三体》里的三体人不得不进化出脱水能力、并建立起一套严苛的集权制一样。更恶劣的生存环境,更逼仄的生存空间,总是让人趋向于一种更畸形的秩序。在现实中,更高等的文明也注定不可能从这种落后体系中诞生。
而我们要说,我们应该感谢现代社会的到来,技术和思想的进步改变了这一切。当文明可以用较低的成本妥善治理河道而不被水患所迫,甚至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可以不依赖一亩三分地的田产,可以走向城市靠工商业谋生。那些落后而让人不舒服的习俗自然而然的就会被越来越多的人看不惯,并最终被淘汰。
而我们现在,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移风易俗的时代中,我曾在一个晚辈集体跪长辈的视频底下留言说,那些享受跪拜的老人观念已经无从改变了,延续他们一生的生活状态,已经决定了他们只能习惯这种生活——年轻时跪别人,老了再被别人跪。我唯一关心的,其实是跪着的那些年轻人怎么想——如果这些经历过崭新生活、接触过人与人至少法律上平等社会的年轻人,想的还是我现在跪长辈天经地义,等我成了长辈也要晚辈跪回去,那这个社会固然是没救了。而如果他们想的只是,最后再“糊弄”一下那些享受跪拜老人,等给他们养老送终之后,就再不搞这套劳什子。那暂时弯下身躯,权且跪一跪,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权宜之计而已,就让我们暂且忍耐。
我也是山东人,我家乡真不兴过年下跪磕头。我也相信,那些还跪着的年轻人,只要心底清灵、向往自由而平等的现代生活,不远的未来,他们总能结束这些风俗,真正站起来。
因为人,终究是被他所生活的世界所改造的,这是一种趋势,不可阻挡。
只是,移风易俗与发展一样需要时间,只要辨清方向、只要我们还在发展,不妨耐心等待。
城市、商贸与世界大势,最终会帮所有想要平等的人站起来。

全文完
本文3000字,随笔一篇,感谢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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