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   书
真(人与自然)是人类知性不断探求的理念,善(人与人)是人伦关系的道德升华,美(人与神)是世界万有,包括人与神之间关系的同频共振、和谐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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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美学的最高范畴“真”“善”“美”,三个字中有两个字内隐一只咩咩叫的“”。
取象于“羊”的“善”,位于“真”与“美”之间,是由真到美不得不经过的“康德魔桥”:假如没有人性之善,就无法实现从科学理性的真,到艺术与信仰审美的过渡。在这个过渡中,羊又是解读“美”“善”的钥匙,假如缺乏对“羊性”的认知和认同,也就无法理解“美”和“善”的本义。
2
“羔有角而不任,设备而不用,类好仁者;执之不鸣,杀之不啼,类死义者;羔食于其母必跪而受之。”(《春秋繁露》)
在儒学大咖董仲舒看来,羔羊(参见《汉字动物园:羔羊》)知仁、知义、知礼,知恩图报,集传统美德于一身,无疑是“善”字上好的造字素材。
善的字形演变  图片来源:象形字典网站
见过甲骨文的朋友都晓得,“
(善,或写作
)”是由
(羊)和
(目,或写作
)两个字根组成的会意字。字形突出了位于食物链低端的羊(
),有一双不同于食肉动物的值得格外垂怜的“眼睛(
,目)”——对古人来说,在猛兽环顾的远古生态环境下,这双眼睛显得特别柔顺、谦卑的(参见《汉字动物园:羊》),能让自怜的人们立刻高大起来。
3
稍加留意,我们发现,羊的双眼位置与肉食动物确有不同。
与大多数食草动物一样,羊的双眼分别位于头骨两侧的两个不同平面,而食肉动物的双眼恰恰位于头骨正前方的同一平面。
位于头骨两侧的羊的双眼,其视阈几乎全域覆盖360度。所以,作为食草动物的羊,不转身、不回头,不须装备后视镜,便可随时发现是否有不怀好意的偷袭者接近!
不过,由于双眼位于头骨两侧,它的视觉重叠范围也相应小得多,虽则放大了视野,同时也伴有无法有效对焦,精准估算物体距离的缺憾。
所以,羊只能是温驯的防御者,而永远不会是恶意的攻击者。 
对此,生物学的解释非常简单:经过漫长的生命进化,与精准对焦、扩大视野的不同需求相适应,肉食动物与草食动物必须完成捕食与逃避的对抗性选择。因为,一个是为了聚焦瞄准猎物,精准计算猎物位置与距离,才能有效地闪电出击;一个是为了及早发现天敌并选取仓皇逃生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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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面临逃生险境的先民,比“葛优式”平躺的新生代更易于敏感地发现,陆生动物的瞳孔形状与其生态位(ecological niche)之间,有着惊人的关联——食肉动物通常生就一副凶光毕露的线形竖瞳,而食草动物羊则天然配备一双充盈善意的矩形横瞳。
图片来自网络
我们常说,眼睛是灵魂之窗。视觉是开启所有感官的窗口,是接受外界讯息最直接、最有效的感应器,也是所有感觉器官中最易于暴露情感细微变化的晴雨表。
充满神性的汉字,得益于造字者通神的裸眼观察,也反映了古人的超感经验——正是基于对眼睛的认识,我们的先祖将这种观念投射到动物身上,敏感地捕捉到肉食者与素食者之间双眼瞳距与瞳孔形状的有趣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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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温顺善性,还通过咩咩的柔绵之音,为“不抵抗”作发声标志。
汉字经楷化之后,善由甲骨文时期的两个字根——羊(
)和目(
),经金文
(善)阶段,演变为增设了一个口(言)字符的
。这个“口”,由“言”演化而来,口即言,言即音,这里指的是羊群的鸣叫,咩咩之音。
言为心声。在金文的
(善)字中,“目”之所以被改写成“
”(言,音),大概是因为先民们已经不满足于以具象事物表达抽象的寓意了,而是以抽象的符号表达更丰富的内涵——古代“言(讠)”与“心(忄)”通用,表明古人从矩形横瞳中所意会到的羊的内心世界,表达了对羊有善良、慈善、吉祥、正义感等义项的理解。这些义项,都是从人们对羊的认识中梳理、提升出来的,最终成为中国人的集体规范、学习的榜样。
善与美、义(義)都从羊,其意也相近,可歌可泣。尽善尽美,善就是美;依正道而行,为义,即顺应自然规律,则义则美。
“有恐后世子孙,不能敬莙以取羊。”(《墨子·明鬼》)
“羊吉万岁,子孙自贵。”(《王孝渊碑》)。 
“羊”的义与善,自然成为吉祥、吉利的象征,同时也成就了它在造字中的表现力,以“羊”为字根的字都与“善”“义(義)”有关。其中,最讨人喜欢的“祥”字,它的初文正是“羊”。
羊是合群动物。群众的“群”字里有一只领头“羊”,榜样的“样(樣)”中也有一只领头“羊”;人也是合群动物,所以,先民们放心地把他们对人际关系的理解都投射到“羊”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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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需要合群,否则社会无法运转。
但是合群并不只是跟着群体走,像羊群一样在主人的驱使下集体赴死。无论什么时候,人都要保持一点超越的精神,恪守一份“正义(義)感”,超越时代之上,超越人类苦难之上。
这种超越精神,可以让众生不至于在茫茫人海中丢失自己,甚至与船同沉。
这种超越精神,在知识碎片化,信息网络化,流言瘟疫化,拜金痴迷化、婚姻情绪化的当下,尤为重要。
超越精神是一种独立判断力。人不可以孤立于群体,但可以“以独立之心,做合群之事”。
超越精神可以是对人类生命意义之外的因素的抵抗,这种抵抗不是硝烟弥漫,不是浴血奋战,不是非黑即白,不是水火不容,更多的是在日常生活的一份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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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生命无不处于食物链的轮回之中。
羊贴近食物链的底层,和地表上的草木构成依存关系,成为谦卑的符号,也是最卑微的易获食物。在狩猎时代,羊最易捕获;畜牧业兴盛之后,羊是最早被驯化、饲养的家畜之一。
毫无疑问,羊在人类早期生活中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只因其温良的本性顺应了嗜血者的食欲和征服欲,也因其绝对的善,使其处于易于被捕获与伤害之中(参见《汉字动物园:羔羊》)。
四羊方尊是商朝晚期青铜礼器,祭祀用品。
1938年出土于湖南宁乡县,
现属炭河里遗址。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因此,女作家周晓枫说“你可以毫不在意地杀死羊,但永远也别想藐视狮子,或者轻蔑一只鹰。”
是的,正如游牧民族生来乐观,农耕民族天生忧虑一样,大型肉食动物往往闲散而沉着,弱小的食草动物灵敏又胆怯,这是生存的必然要求,也体现了造字者对羊性的更深层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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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孔子最早提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的命题。
孔子认为人性分为天性和习性:天性是先天存在的属性,与生俱来;习性是学习与实践的结果,是后天习得,逐渐形成的。每个人的天性是相似的,但习性却千差万别。这说明成长环境和教育对人格的养成,何等重要。
人之初,性本善。首先提出“性善论”的,是亚圣孟子。
孟子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善性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人一生下来就存在着四种“善端”,即人的恻隐之心、恭敬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与生俱来。
究竟是品尝了怎样的人生况味,使儒家的集大成者荀子能够出离儒家的立场,直视人生,提出“性恶论”?
荀况认为,每个人的天性都是恶的,之所以后来会表现出善来,是由于“伪”的原因。许多人拿这句来攻击荀子,其实是不知此处的“伪”,并非虚伪、伪装,而是“人为”的意思,即善是后天学习、思考、人为的结果。
荀子说,长年累月行善事,就具备了圣人的品德。我们熟悉的《劝学》就有这么一句话:“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在荀孟之间,告子认为人性是没有所谓的善恶的,善恶不过是人开智之后给人性贴的标签而已。
告子的老师墨子,提出“素丝”之说,认为人生来就像一片白布,放在黄色的染缸里就是黄色的,放在黑色的染缸里就是黑色的。这种观点得到后学王阳明的认可,王阳明认为“无善无恶心之本,有善有恶意之动”。
也有先贤认为,人生下来同时具备了善和恶两种属性,天使和恶魔同体而居。董仲舒认为阴阳一体,不可分割,人便是善恶一体。王充也持此观点,提出“中人”的说法,认为人养善者为善,养恶则为恶。
总之,人性之辩,说法不一,见仁见智。以孟子为代表的“性善论”,以荀子为代表的“性恶论”,以墨子为代表的“素丝说”,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善恶一体论”都是对客观存在的观念提升,在不同群体,在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或许它们都能引起人们的共鸣。
无论人性如何,这些观点都有一个共同点,强调了“后天对人性”的影响;不管天生是善还是恶,不管与生俱来有无善恶,还是善恶一体,终究决定于人之行善,还是作恶的后天的习性。
可见,诸子们虽然在人的天性上见解不同,但是在习性上的主张出奇的一致。这一结论导致了两千多年的传统教育莫不以“教人向善”为主,《增广贤文》曰: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刘备也曾送给无知小儿的一句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9

当三观如病毒一样试图改写我们内心善的原代码时,我们应当把血缘和亲情尽量放在靠外的位置,如胡适博士所说“多研究点问题,少谈些主义”,活回到人的本原。唯有站在人的本原上,记住善字就已经足够了;善良的人,三观扭曲不到哪里去。因为人们深信,“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千字文》)。
水没有不趋下的,人没有不向善的;善的面积永远大于恶。这是农耕民族的道德共识,也是我们世代相传的普世通识。
在风向不明,风口尚未到来之时,新生代的平躺或许是善的储值,最好的自我保护——以不抵抗为抵抗的方式。非常时期,善待自己,善视真情,爱你的存在,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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