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中”是一种人文地理的折射、中原文化的认同、价值判断的标准、祭祀礼仪的传承、审美境界的概括。
河南方言,中”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万能词。
不管全国各地有多少表达满意度、舒适度的词儿,河南人只用一个“中”字全部碾压。由于用得频繁,又独树一帜,“中”几乎成了河南人的一个标签、一面旗帜。
粗略统计了一下,“中”字可替代的词有:可、能、行、好、赞、成、恣、爽、妥、酷、嫽、妙、棒、牛、牛掰、牛B,Skr、OKOverGood、Well、Fine、Great ,硬核、老卵、可美、厉害、超好、倍棒、倍哏、地道,受用、快活、巴适、安逸、舒坦、惬意、适意、佗佻,管\管经(徐州)、迂作(盖州)、杠杠的、嘎嘎的、呱呱叫、顶呱呱、得(děi)劲儿、蛮灵格、好犀利、老好了等(不尽,各地网友可留言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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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由“口”“丨”会意合成。
一个“口”字,不偏不倚,方方正正;一条切分线,仿佛想象中的子午线(经线),不左不右,纵贯南北。
北京故宫中轴线与子午线几乎重叠
字圣许大人说,“中” 即是事物的核心,字形采用“口”作字根。中间的一竖(丨,gǔn),表示上下贯通。从这个角度看,“中”无疑是个地理方位词,相当于人体的心脏位置。

《尚书·禹贡》记载:大禹时期,天下分为豫、青、徐、扬、荆、梁、雍、冀、兖九州。豫州即今河南,地处天下四方之中,故称为中州。


“中州”的来由,比较确切的一说,源自周公东迁营建东都洛阳的史实。史载,周公通过圭表测日影,印证了河南阳城(今登封市告成镇)为天下之中。

周公观星测影的功德,当然不是仅仅找到了“天下之中”,关键是提到了“中国”一词(见“何尊”铭文),还为我们留下了中国最古老的天文观测地遗址、“天地之中”的标志。自此,中原地区始称为“中国”,华夏民族被称为中华。中国、中州、中原、中岳、中土、中央、中天等词语中的“中”字,都由此而来。

另一大书《左传》,谈到了与“九州”有关的“九鼎”的铸造情况:
夏禹将天下划为九州一统江山之后,下令九州贡献青铜,铸造九鼎,将各州的山川名胜分别画刻于九鼎之身,一鼎象征一州,九鼎象征九州。“九州”,便成为中国的代名词;“定鼎”,也就成为华夏政权建立的代名词了。
自从有了“禹铸九鼎”的一说,夏、商、周三代都把定都或建立王朝称为“定鼎”,鼎就一跃而为传国重器、诸侯觊觎的权力象征。《墨子·耕注》记载:“九鼎既成,迁于三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国灭则鼎迁,九鼎先后迁徙于阳城、亳(bó)京、镐(hào)京、洛邑(另有一说,是从阳城到安阳、洛阳)。
如此看来,中州人氏许慎所谓“中,内也”,当是指地理方位了。然而,同样是在《说文解字》中,许慎对“忠”字的解释却是这样的:“忠,敬也。从心,中声。”意思是说:忠即敬仰并遵从。如果“中”仅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方位词,“敬”从何来?
事实上,河南人的口头禅“中”,作为古汉语的活化石,除了表达中原原住民“天下中心”的方位意识、自恋情结之外,还自带远古文化密码,为我们保留了“中”的更深层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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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徐中舒主编的《甲骨文字典》,我们发现甲骨文“中”是这样写的:
金文“中”几乎与甲骨文长得没啥两样:
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呢?
原来,满大街都能看得到的中国邮政徽标的创意源是甲骨文、金文。而且,这幅源自甲骨文、金文的LOGO设计,突出了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共同特点,都一色儿饰有飘带。
正是“中”字上装饰的呼啦啦的“飘带”
,引起了文字学者的关注。唐兰先生一眼认定,中字上下部的“飘带”是飘扬的旌羽,像“旗之游”。徐中舒也认为,“中”即“旗帜”:“立中即立旗,立中可以聚众,又可借以观测风向。”
湖北拜谒炎帝神农大典现场   新华社记者 郝同前 摄
撇开不可回溯的古代祭祀场景,单纯从可感知的字形上分析,“中”无疑是一面旗帜。
古时候的旗帜,除了用于观风向、测日影之外,最重要的功用不外乎两种:一是祀,用于祭祀时氏族标志;二是戎,用于军事指挥的号令。无论祀还是戎,旗帜都是立于中心的。
所以,在卜辞中常用这面旗帜来表示方位的中心,这是我们把“中”引申为方位词的原因;但是,明眼人已经看得出,“中”更重要的用途是,用来表达祭祀时的天人同频、礼乐谐和的通神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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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通神的眼力劲儿,明眼人看得出:
白川静先生对汉字中最常见的“口”,就有独到的见解。他指出,上古时期的中国充斥着混沌的巫术,在甲骨文、金文中,“口”指代的是巫术时期的祈祷、祭祀用器(《汉字百话》,中信出版社,2014年5月第1版,第26,27页)。

“口”形青铜缶,北京奧運會擊缶表演

麥加朝聖(网络图片)
圖片正中,是沙特地阿拉伯麥加城禁寺中央的“口”形立方体高大石殿,為世界穆斯林做禮拜時的正向,阿拉伯語稱“克爾白”,又稱“天房”“方形房屋”“卡巴天房”。
钱学森所说的“何新树”的创立者何新肯定了“口”为祭祀礼器的说法,但他更明确指认“口”是“饰羽鼓”。
著有《棋王》《树王》《孩子王》系列作品的大作家阿城,在转身变为著名文化学者之后,也认定,字中间的是祭祀用的通神之“建”。
汉代击建鼓刻石  山东滕州汉画像石馆
 击建鼓 刻石 汉 山东滕州汉画像石馆
巫术思维和祭祀文化,是中华民族的哲学思辨、审美意趣。我个人认为,“中”是一种在祭祀礼仪中置于中场(中心位置),用于调音律、定起始的缶、鼎、柷、鼓等乐器。
由于不同时期不同族群使用的乐器(祭器)材质不同,“中”的形符或取象于匏(笙)土(埙、缶)丝(琴、瑟)竹(筚篥、篪)木(柷、敔)石(罄)革(鼓)金(鼎、缶)等乐器,有的为了美观、实用还饰以羽、旌,兼以观风向、测日影;同时,这些乐器又是礼器,表达祭祀者的意向、诉求,向天祈祷,娱神自娱。
同理,“扣其两端而执其中”的“中”,即“中庸之道”的“中”,也是与礼乐祭祀文化相关的乐器、祭器。“中”是缶、鼎或建鼓等立于中场的乐器;“庸”则是镛(大钟,古代的一种乐器)或鼗鼓等立于中场的乐器——“中”和“庸”一样,都是一种祭祀礼仪中可“叩”(敲击)的乐器——“中庸”,表达了礼仪之邦至高无上的审美境界。
裘锡圭先生在《甲骨文中的几种乐器名称──释“庸”“豐”“鞀”》里,考证庸是钟(《古文字论集》,中华书局,1992 年)。此说可信。不过,我个更倾向于“庸”为鼗鼓(拨浪鼓)的说法。因为,鼗鼓是一种立于祭祀中场可以两端叩击、动态平衡的乐器。所谓“执中”的“中”,字义中已经自带一种权变、动态的平衡(旗帜表示飘移)的诸多含义。 
进一步考察与“庸”同构的“唐”“庚”“康”“用”等同族字,我们发现,它们无一例外都是中古时期用于祭祀大典的乐器与礼品,构成“中国”自唐虞而始,经夏商周三代一脉相承的礼乐治国的体制,成为东西文明的分水岭。 
何尊 宝鸡青铜器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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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词,最早出现在西周早期的青铜器“何尊”上。在浓厚的祭祀文化、巫术思维的背景下,何尊铭文记载了周公辅助成王遵循武王遗训,营建被称“成周”的洛邑(即今洛阳)的事件。何尊122个铭文其核心价值是首次出现了“中国”一词:
“唯王初壅,宅于成周。复禀王礼福,自天。在四月丙戌,王诰宗小子于京室,曰:‘昔在尔考公氏,克逨文王,肆文王受兹命。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呜呼!尔有惟小子无识,视于公氏,有爵于天,徹令,敬享哉!’唯王恭德裕天,训我不敏。王咸诰。何赐贝卅朋,用作庾公宝尊彝。唯王五祀。”(见下图)
何尊铭文拓片
“宅兹中国”一句中的“中国”,本义是戍卫祭祀神器或保卫通天祭祀神权。也因此,何尊铭文反映出西周早期王权仍然没有完全脱离神权的影响,但也说明在西周初期,周王替天行使管理权的思想已经形成,这应该与自西周开始周王不再称帝的现象有关。

葛兆光先生在《宅兹中国》一书中,从西周铭文谈起,自古而今,自中而外,将各种有关中国的概念和盘托出,认为“中国”的概念必须历史地看,更要客观地看,发展地看。这个观点显然给我们考察“中国”指明了方向,中国古称“神州”,我们自然不能离开古代中国的祭祀文化的背景谈中国。 

接续《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之后,阿诚又推出了《昙曜五窟:文明的造型探源》一书,系统讲述了中国文化脉络。阿城认为,“宅兹中国”的“中”,无论在宗教仪轨上,还是精神内涵上,都不是一个地理概念。
我个人十分赞同这一说法,即使是从地理方位上说,“中”也是一个动态迁移的祭祀中心(旗帜表示飘移)。
以一个作家超验的感知,阿诚从“中”的四条飘带的舞动中,看到了击鼓的宏大场景,听出了声达于“太一”的天籁之声,这是一种祈使灵鸟将人间更多信息达于太一的轰鸣。因此,从本质讲,“中国”一词是太一崇拜、星象崇拜的宇宙观、世界观范畴。
“中”是中国人对人类文化的一笔丰厚的献礼。历史已经证明,“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度,未来将继续证明:
中国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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