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顽石”的第 274 篇文章
农历新年。
三两围坐的好友亲朋,互聊家常。
满满一桌的鸡鸭鱼肉,香气四溢。
在我们的眼中,这样的场景无疑是正常的、是温馨的、是令人心安的。
然而,在越南北部,一个为云雾所笼罩的山区,如果出现这样的场景,那么很有可能是一个14岁的女孩被抢婚了。
被陌生男子绑架,不待成年便要与之成婚。
所谓“闲聊的好友亲朋”,是前来提亲的男方家长;所谓“喷香的鸡鸭鱼肉”,是男方家长带来的礼物。
除了大餐,还有烟、还有酒。
接过烟、干了酒、吃完饭,这亲家不结也得结。
她们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是习俗
抢婚,是越南的少数民族,赫蒙族的习俗。
世世代代皆如此。
也许有人不支持,但是极少有人反抗。
法律为什么不阻止?
越南法律规定:女子的法定结婚年龄是18岁,但是赫蒙族不以为意。
他们栖居在越南北部,一个云雾缭绕的村落里。
层层的迷雾,是他们与外界的隔断。
2017年,越南女性导演何黎艳背起相机拨开云雾,深入山区整整3年,拍摄素材超过100小时,完成了这部时长90分钟的纪录片——《迷雾中的孩子》
影片最终于2021年11月上映。
一个半小时的纪录片,倒映出的却是从古至今山区之中女性的辛苦:
这里的女孩子,没有童年。
她们的年龄还小、她们的心智还不成熟、她们的身体尚未发育完全,她们分明是孩子,却被过早地催熟、采撷、买卖。
曾经的悲剧,至今得不到一点点改变,往后也将不断不断地延续下去。
镜头对焦的少女,名字叫做“琪”。
影片记录了两个时间段:
第一个时间段从2017年开始,那时候,琪正在享受着她真正的童年。
第二个时间段从2019年开始,镜头下,琪被迫一夜成熟、长大成人。
两个时间段的分水岭,是抢婚
2017年,12岁的琪是也只是一个孩子。
她的父亲是一个正事儿不干的醉鬼。
父亲在鸡舍里捉到了一大条蛇。
一条蛇可以卖五块钱,他却宁愿换一瓶酒。
喝到兴头上会笑嘻嘻地附和别人“结婚了不能跟其他女生调情”的言论:“只能跟老婆凑合凑合!”
醉醺醺的他无所顾忌地当着妻儿和村里其他女孩子的面念叨着:“我想绑架女生。”
紧接着向镜头后的导演发出“邀请”:“我可以帮我儿子绑架你吗?”
或许他也真的没什么可顾忌的,因为在他说出这番言论后,除了导演,所有在场的人哄笑作一团。
此时此刻,导演的抗拒反而显得异常。
琪的母亲则是一个勤恳的苦命人儿。
染布、打稻谷、埋怨醉醺醺的丈夫。
“他”指她的丈夫、琪的父亲
为数不多的乐趣,就是在摘菜时与乡邻开黄腔
新娘被绑架时,如果不喜欢他的话就逃跑,如果那个太小也要跑!
和村子里大部分娃儿一样,琪早早地当起了家。
上山垦地下山插秧,屋头喂猪屋外扛木……
学校里,琪是一个瞩目的存在。
课上她坐在最前排,回答老师的问题总能得到夸赞;课下她检查各班人数、纪律,然后一笔一划地记在本本上。
学校举办活动时,她会在嘴巴上涂好口红,然后用睫毛膏一根一根刷着自己的眼睫毛。
因为她要站在仪仗队的前方,担任旗手。
在含苞待放的年纪里,琪有着自己天真的、浪漫的、对于未来的幻想。
与密友在一起时,白天,她们围坐成一圈,用镰刀削下植物乳白色的皮,再将它们排列成一朵四瓣的花。
夜晚,她们拿竹子、铁丝、胶带、透明的塑料膜、蜡烛做成星星灯,再围上装饰用的彩带。
打上火,原本属于天空的星星在人间熠熠生辉。
导演:“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女生?”
琪先是害羞地小声说“不知道”;后来,在漆黑的夜色里、在暖黄的烛光中、在导演的询问下,她挥舞着手喊道:“我想读很多书,赚很多很多钱,这样我就会有很多情人!”
琪所在的山区是通了网的、琪的手中是握着智能机的、手机上是下载了脸书的、脸书里还躺着一个让少女情窦初开的男孩子。
在身边人的耳濡目染下,琪大胆地说爱、也不避讳性,她还知道什么是抢婚。
她的姐姐就是被绑架的。

2015年,大家都在欢庆新年之时,琪的姐姐消失了。
结婚时,姐姐还在寄宿学校念高一;现在17岁,肚子里已经怀了第二个。
右为琪的姐姐
被问及“如果(绑架)发生在自己身上怎么办”的时候,琪笃定地说:
“我不会那么天真。”
“我不怕!”
生存的环境、网络的影响,琪确实是早熟的,但是她的“熟”只限于在孩童的世界中。
令人唏嘘的是,琪以为她熟了,熟透了。
在她的眼里,她不会让抢婚这起悲剧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可以拒绝、可以逃跑、可以拥有自主权。
所谓“抢婚”不过是一场恋爱游戏,而她占据着主导权。
她坚信自己可以继续做一个小孩。
她的童年不会结束。
“她”指琪的姐姐,姐姐的童年因抢婚而结束;此时的琪坚信她不会步姐姐的后尘
2019年,春节,巨大的草坪上人群熙攘。
走独木、射击、荡秋千。
琪穿着美丽、繁复的赫蒙族传统服饰,与好友们一起荡高高的秋千。
琪笑着,嚷着,会因太高而大喊导演的名字。
围观的人群里,站着一个小伙子。
锅盖头、皮夹克、斜挎包,手里还举着一个自拍杆。
看见琪走过来,他的脸上不自禁地便露出憨憨的笑。
他的名字是旺,也是琪在脸书里联系的小男生。
朋友拍了拍琪的脸羞她,琪有点害臊,她和朋友说:“他只是朋友啦。”
在琪的心里,旺是一个暧昧的对象,或许可以试一试、谈一谈、玩一玩。
她没那么认真,毕竟她还是一个小孩。
或者说,她以为他们都没那么认真,她以为他们都还只是孩子。
经过镜头的时候,旺抛下一句:“不要跟着我们。”
导演追上琪和旺,旺向后摆了摆手:
“我很正派。”
“会问过她父母才结婚,不会绑架她。”
琪被旺拉着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了茫茫迷雾之中。
旺食言了。
琪一夜未归。
导演和琪的父亲提议:“我们去把你女儿带回来。”
父亲摇头:“我可以但我不要,那是他们的问题,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介入。”
他甚至残忍地炫耀起当年,他是如何绑架自己的太太、琪的母亲。
“我太太下午四点后不准出门,但她偷溜出去,我一下就绑走她了。”
他发出响亮的笑声,露出白色的牙齿。
母亲的态度则更加复杂。
她找上旺的朋友的家门,确定女儿不会被卖掉。
夜里,在昏暗的房间里,她靠着墙抽泣,左手抹泪。
两个女儿都走了。
她要独自面对每日里喝得醉醺醺的丈夫。
当她出去喝酒时,再也没人会为她煮饭或喂猪。
她惦念着女儿,也在感伤自己看不到头的将来。
她拨通女儿的电话:
你要勒紧腰带,别让他碰你。
昨天还在跟你吵架,现在你已不在。
母亲是“抢婚”的受害者,她心疼自己的女儿们,心疼当初的自己。
然而,第二天。
男方的家人来到琪的家中。
文章开头的一幕出现了:
递烟、敬酒、吃饭。
在商量彩礼时,作为“抢婚”受害者的母亲忽然与父亲连成统一战线。
她骂丈夫,2000块钱太少了,至少要3000块!
好一番谋划后,琪的价值出来了:3000块钱、100公斤猪肉、10公斤鸡肉、20升酒。
琪的母亲让丈夫把彩礼的要求提清楚,不要像在姐姐的婚礼上那样搞砸
于是,在琪回到家后,母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跟旺调情时就已经知道后果了。”
这句话如同一根大棒,狠狠地敲碎了琪仅剩的希望。
她扁着嘴,梗着脖子,眼睛里是不可思议、是被背叛、是愤怒。
此时此刻开始,母亲成为琪被抢婚的加害人。
此时此刻开始,琪失去了庇护,失去了作为孩子的资格。
她不得不以一己之力对抗两个家庭。
琪躲进了学校,母亲追到了学校。
老师说,一旦接受提亲,你的人生就完了。
母亲说,我们回家吧,你们老师在骗人。
她们拉扯着琪,而琪却像一只任人摆弄的提线木偶,脸上还挂着泪痕。
最后还是被母亲拖回了家。
母亲欺骗老师男方的家人已经走了
夜深了。
人间没有再亮起星星。
琪坐在床上,剪指甲,和导演说话:
“我必须念书,然后找工作。
这样就能带我妈去她没去过的地方。
她从没离开过我们的村庄。
不知道外面的生活有多不同。
我想给她她应得的一切。”
琪记得。
她记得,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举着星星灯,温暖的光映在她的脸上,“我想读很多书,赚很多很多钱!”
她记得,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虽然时常拌嘴,但是母亲还是待她很好;娘儿俩都是被困住的人,她必须带母亲逃。
琪喝了分手酒,旺没有喝。
男人不喝,女人喝的就不算数,所以男人能够把女人抢走。
旺和他的家人们将琪团团围住,嘴里念叨着:“别想太多,跟我们走就好了。”
琪一遍遍说着:“我不想结婚!”
但是没有人理她。
琪的左手右手被牢牢地拽住,两个女人拼命地将她往外拖;琪用鞋抵住地面,旺直接一把抬起她的脚。
琪哭叫着,身体疯狂地扭动着,衣服被拉起了一半,露出里面红色的里衣。
而抢她的三个人,不管琪怎么踢、怎么打、怎么尖叫,他们感受不到痛,感受不到琪的抗拒,他们冷漠得仿佛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牲口!
唯一上去阻拦的,只有导演。
还被其他人一把推了回去。
母亲只是默默地跟在抢婚者的身后。
父亲甚至上手帮他们抢自己的女儿。
全家人都在啊,琪的嘴里却只能叫着导演的名字,“救救我!”
在镜头的介入和干预下,旺最终喝下了分手酒。
琪幸运地逃脱了。
那一刻,滚君忽然明白了之前父亲对琪的警告:
“你是女人,不是男人,记住这一点。”
影片的结尾,是琪坐在云雾缭绕的山谷之中。
她失神地望着眼前的迷雾,然后站起来:
“多希望我能再当一次小孩!”
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
她的童年结束了。
纪录片名为《迷雾中的孩子》。
私以为,“迷雾”有四层含义:
1、琪来自越南北部一个云雾缭绕的山区。
2、赫蒙族与外界隔着一团雾,外界不清楚他们的生活、习俗等,他们也难以扎根外界。
3、赫蒙族的陋俗,抢婚,是一团大雾。赫蒙族先辈(琪的母亲、姐姐等)为抢婚所裹挟,而她们最终也化为吃人的迷雾,吃掉琪。
4、孩子们的迷茫如同一团迷雾。他们的生理及心理年龄、生活的环境、接受的并不充分的教育等让他们不懂什么叫爱情、什么是未来。
琪认不清自己的心意,旺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那么,迷雾中的孩子可有拨开过那团迷雾?
不是没有过。
在悉尼电影展的问答环节,导演曾回答了关于琪的现状的提问:
高中转到寄宿学校,因为成绩好获得奖学金,可以免费上越南任意一所大学。但是不巧赶上疫情,被迫回到老家。在老家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于是离开学校搬到了他家里,17岁的时候已经结婚生了小女儿。
没人了解这段婚姻的来龙去脉,因为所有关于她的消息都是从她的父母那里得知。
不知何故,她不再接听导演的电话。
导演也只能通过琪在脸书上传的动态猜测,她应该过得很幸福。
故事似乎结束了。
然而,我们都清楚:
2023年,辞旧迎新之际,赫蒙族将再次开始新一轮的抢婚。
曾经的悲剧,如今我们希望可以得到一点点的改变,往后也别再延续下去。
本文已完结
作者:墩墩
主编: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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