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浙江台州市新闻综合频道FM98.7收到了一封来自日本的信,发信者是一位住在东广岛市的60岁老人。他在1200公里之外,收到了台州电台持续7分钟的信号,若没有大气电离层中偶然出现的特殊气象,这原本是一次不可能的收听。老人把漂洋过海的声音刻录在CD上,随信件寄到中国,希望得到一份收听凭证。
文|姜婉茹
编辑|陶若谷
本文来源公众号极昼工作室(media-fox)
远方来信
8月30日下午,浙江台州的电台主持人小雅收到了一封信,来自日本东广岛市。当时同事们正聚在一起开会,她拆开信就读了出来。
台州广播电视总台:
您好!
我很高兴能够寄上这张收听报告书。您把这张报告书的内容照对贵台的记录簿,是为至荷。如果可以,麻烦您寄下贵台的收听证。
我姓桧山,名字叫良直。我是1962年生的,住在东广岛市。东广岛市位于广岛市以东30公里处,虽然不是大城市,但气候温暖,是舒适的居住地。冬天下过几次雪,但很快就融化了……
读到这里,同事们轻轻地齐声发出了一句「哇!」小雅被信中的东广岛触动,那是对方日日居住的地方,不是写在旅游攻略里的城市风光。和东广岛的雪一样,北纬28度的台州也难得下雪,好不容易盼到,又是伴着雨一起飘下来,湿湿的,落在地上就消失了。只有几十年前的房檐下挂过冰柱子,小雅的爷爷曾在院子里堆了一个很大的雪狮子。
录节目时,小雅总会想象远方有一个倾听者,这样就有欲望不停诉说。互动环节主持人有时会问:「你在哪里,此刻正在做什么?」,听众们就打进热线。这里是私营经济繁荣的城市背面,工人常边听收音机边做手工活,类似这样打发时间的还有挖掘机司机、商场里的小贩,对小雅来说,他们都是熟悉的陌生人——好像一直守候着你,真来到面前又不认识。
听众只在很偶然的时候才具象起来。有一次打出租车,司机认出了小雅的声音,收音机里的人「突然走出来了」,他怎么都不肯收车费。还有一年过年,一位听友打电话到导播间,他在台州工作了七八年,回老家后很想念主播的声音。
这次的发信人桧山良直更加特别。初中时因为一本《世界广播电台指南》,他开始对海外电台着迷。母亲曾为他只听外国广播担心,咨询了老师,老师说:「你以后可能会成为外交官,继续努力吧。」后来他当了一名工程师,在生产农用机械的公司工作,负责维护烘干稻米的机器,在秋收的季节走遍日本。
但他一直没有放弃捕捉遥远电波的爱好,向外国电台寄出的信件,有时会在节目中被朗读,甚至还会收到海外听众的来信。高中的时候,桧山良直曾给孟加拉国的电台发了一封信,收到了当地高中生的信件,之后有过持续数年的书信往来。如今他60岁了,成为广播爱好者47年以来,第一次听到浙江台州的广播。
……
我去年从公司退休,现在正享受着我对收音机的爱好。
如上列的详情证明我在上述的时间,收听了贵台的广播,请确认我的收听,则幸甚矣。敬候您的回音。
—— 桧山良直
随信寄送的还有一张CD,记录下了他听到的电台声音——7月27日下午14:15分开始,信号持续了7分钟,内容有「休息点为户外工作者提供清凉爱心水」、家长和医生的对谈、明星出车祸的资讯、广告和台名。信号起初有轻微的干扰和噪声,后来渐渐听不见了。
FM调频广播一般仅能传播约100公里,为了让信号覆盖台州的9个县市区,新闻综合频道在6个不同的点位发射信号。桧山良直听到的调频87.5MHz,是从台州海拔最高的括苍山顶的信号塔发出的,就连市内有些地方也接收不到。但电波却从1400米高的山顶出发,搭载着空气和云层,跨越东海、九州岛,旅行了1200余公里,经由一根5米高的锥天线,抵达守在收音机旁的日本老人耳边。
 桧山良直家的天线 
 桧山良直保存收听证明的文件夹,他大约收集了700个收听证明 
桧山良直想申请「收听证明书」,担心台州电台没有准备,自己附上了空白的中文收听卡。为了写中文的信件,他花了两天时间,用软件翻译,还买了一些中文书作为参考。又从东京的货币兑换商那里换了些10元的人民币纸币,放了一张作为回信邮资。小雅给他写了回信。
桧山良直先生:
您好!
根据您的记录,您收听到的声音确实是我们电台播出的节目,这让我们感到很神奇。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我们在空中相遇,也是难得的缘分。在中国也有一些人在坚持您这样的爱好,如果每个人在退休后都能找到自己热爱做的事,该有多美好,这样就不怕老之将至。
台州位于中国的东南沿海,这里依山面海,四季分明,景色怡人。如您对东广岛市的描述,台州也是一个冬天会下一点雪,但很快就会融化的地方……
祝平安、健康!
—— 小雅
回信里除了盖了章的收听证明,还附上了台州和广电大楼的风景明信片,小雅想让他看看信号产生的地方。她找翻译公司把信译成日文,怕平信会丢,又花了100多用EMS寄过去,「对方在期待一件事情,想给他一个好的回应,否则会让别人失望。」
 为了写作中文信件,桧山良直买的中文参考书 
小雅从业18年间,一共只收到过两封这样的信件,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她把7分钟空中相遇的故事记录下来,发在社交网络上,一个月后突然被转发了两万多次。网友们留下评论:「像在海边捡到一个漂流瓶」,「是自然和科技的和弦」,「相信每一处天涯的呼唤都能寻觅到彼岸——无论是曾经横渡无际沧海,还是如今回音于云端之上、离繁星最近的电子之海。」
其中有一个20岁的年轻人,他给小雅留言说:「转给我爸看了下,他说你说的上次(收到信),是08年7月横滨,14年前。」
时空之门
年轻人名叫方雨果,台州长大,正在杭州上大学。他睡前刷微博的时候看到这件事,发布者小雅居然是自己认识的人。上小学时,他参加过小雅组织的「气象小主持人」活动,跟着她参观过气象台。
他觉得这是「挺烂的世界里」,身边发生了一件美好的小事——虽然才读大二,他已经做过实习、干过一阵销售、学了些商务礼仪,厌倦了勾心斗角,过着一种反抗念头很重,却经常妥协于现实的生活。但是这封信不同,一个人的爱好跨越了国界、距离的限制,方雨果觉得,这是种纯粹的浪漫。他把帖子转给父亲看,想让父亲帮忙联系小雅,让他进电台看看信的原件。
没想到父亲看完说,「14年前那封信,跟你爹缘分深了。」2008年,方雨果的父亲33岁,是一名「火腿」——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他通过考试持有业余无线电执照,在当地同好的小圈子里他叫「山毛兔」,很是活跃。小雅收到横滨来信后,曾邀请他和一位广播爱好者做了期科普节目。这两种小众爱好区别主要在于,「火腿」们尝试通联、对话,而广播爱好者以收听为主。
山毛兔把年轻时跟无线电有关的记忆,都整理好存在硬盘里,包括那封14年前的横滨来信。
您好!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日本人,39岁了,结婚有7年了。
我做动画工作。我喜欢画插画,我是兴趣变成工作。
我特别喜欢收听外国广播。这回我初次向贵台写信去。从来没有听过贵台广播,我感动地说不出话来。真心地享乐贵台的节目了。信号不很强,但可能了解播送内容。中国语很难理解。广播的内容很不容易听懂。通过您们的广播,我正在用功中国语。
如上列的详情证明我在上述的时间里收听了贵台的广播,请确认我的收听,则幸甚矣。
敬候您的回音。祝您平安!
——长谷川真也
长谷川先生是日本短波俱乐部的会员,他查询了传播电波预报,在2008年7月13日这天,收听了16分钟台州新闻广播,听到了天气预报、广告,还有奥运会的节目。在信里他附上了一美金的回信邮资,还打印了收听设备、楼顶天线和自己的照片。
除了这封信件,山毛兔对长谷川先生没有更多了解,但惊叹于他把收听报告做得这样细致,用SINPO代码描述了信号变化,甚至收听时间都贴心地换算成北京标准时。
横滨距离台州有1800多公里,而山毛兔和朋友们最远的一次通联,才270公里。那次他们爬到了台州最高的括苍山顶,在电台发射塔旁边架起一个很高的天线,只通联到浙江桐乡市,没能出省,但已经是极限。
 两封信发信地与台州的位置关系 山毛兔制图
据山毛兔分析,就算电离层偶然形成了反射通道,也需要在能连通的时间段里,人正好守在台州电台的频道上,正好把内容录制下来——就像搜寻一个不确定何时何处打开的时空之门。
桧山良直说,他听过许多海外短波电台,近年才得知FM调频广播也有机会远程收听。但即使知道电台的频率和播出时间,也不能保证接收成功。
2022年夏天,每天早上10点,桧山良直便开始检查无线电波的状况,一听就是一整天,等待着「幸运时刻」降临。电离层中有一种「偶发E层」多出现在夏季,小而强烈的电离云,持续几分钟或者数小时不等,可以将电波反射上千公里。
这样的收听,可能要以年为计算单位。会影响电离层传播条件的太阳黑子,每11年达到一次峰值。在「火腿」的小众圈子流传着一些说法,也许太阳黑子正在为临近的峰年蓄势,无规则的活跃扰动了电离层。如果不是遇到「偶发E层」,也有较低概率是在对流层多次反射,或是碰上了流星余迹,「跳跃」的电波才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旅程。
 桧山良直的收音设备 
电波彼岸的人们自成一个「江湖」。14年前的山毛兔也常常收听遥远的声音——只听着,不说话。每天回到家就把电台打开,一圈一圈扫频。他搜到过日本人在电台里吵架,还有一个韩国老头,一直喊「有没有人啊,我在,我在」。附近茶馆里的吆喝,几号房的客人,要泡什么茶,还有近百公里外渔船上的声音……都让山毛兔感觉到有人陪伴。
写程序的时候,他憋不住也会主动说话,看能不能从电台里召唤出来两个人——「喊出去的人,总是期待着某一种回音」。
那时,他密集地参加「火腿」聚会,组织办台、野外通联、应急通讯模拟……手机信号需要基站,而他们「走到哪里都有信号」。
圈子里的朋友,有人以玩摩尔斯电码为乐,每天早上练习,长长短短地敲桌子,也有人的通联已经触达全世界。如果有南美、南太平洋小岛上的珍稀的电台出现,就像是圈内明星,爱好者们一哄而上,都想去通联一下。跟广播爱好者一样,许多「火腿」也收集收听证明卡留念,它代表「我听到了你」,能确认彼此之间,曾经有过通联。
 十几年前,山毛兔(左一)参加小雅主持的一期无线电节目 
山毛兔不想自己的观念影响到儿子,也从未分享过玩无线电的趣闻。在方雨果眼里,老方是标准的中国式家长,付出多,要求高。方雨果儿时对无线电毫无兴趣,一部分原因就是,那是父亲喜欢的。在他看来,比起交流,父亲更在意他字写得好不好看,去别人家做客要注意什么。
方雨果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喜欢上了航模,自那之后,父亲就把无线电设备都收进仓库,专心陪他打航模比赛,直到拿了全国冠军。方雨果要是摔了飞机,父亲就要修飞机修到后半夜,那时候两天一小吵,两人能僵到凌晨三点,迁怒埋怨对方,「互相不理解,是想把对方干掉的心情」。
这些年父子关系缓和了许多,但爱好始终有偏差。方雨果觉得父亲的爱好太「老式」,无线电、木工、修机械表……而他学的是大数据,玩电子设备,有两把键盘,两三台游戏机。父亲节他攒钱买了张《星球大战》的游戏盘当礼物,结果老方只玩了半个序章。
间隔14年的两封来信,无法确定与太阳黑子周期轮回之间的关联,但却把2008年的故事,带回了方雨果14年后的生活里。他感觉像在奇怪的地方跟父亲和解了,「忽然看到一点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能理解一点他的心情」,可惜父亲已经不玩无线电了。
 08年长谷川先生的横滨来信 
「现在的我们太确定了」
在业余无线电的世界里,山毛兔通联的开场白是「CQ,CQ,CQ(广泛呼叫),This is BG5FBQ Calling……」这是他的电台呼号。
山毛兔对广播的热情,要追溯到十六七岁。他在乡村长大,几乎收不到任何电台信号。后来在外公家的抽屉里,翻出来一个坏掉的红梅收音机。可是连高中所在的小镇上,也买不到修收音机的配件。那是1990年左右,他在报纸的中缝里找到一家电子元器件店的商品目录,去邮局打款买了个三极管,等了一个月包裹才到。
一天晚上,他把收音机拆开,元器件摊在书桌上,用烙铁把三极管焊上去,电池一放,音量开关往上一打,旋钮左转右转……呲呲拉拉的噪声渐弱,一个磁性的男声唱了起来:「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他一直以为那首歌就叫《午夜的收音机》,很久之后,才知道是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大学四年,他都听着《西湖之声》频道的一档午夜谈话节目入睡。十多年后回杭州出差,宾馆的床头有收音机,打开它又听到了熟悉的节目。那天晚上,山毛兔试着打了热线电话,直接连通到导播台。导播问,你有什么话题想聊吗?他吓得忙说没有,就是想表达一下激动,匆匆挂了。
 山毛兔当年参加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活动 
距离收到长谷川先生的信件,已经过去14年的时间。以前一起玩业余无线电的同好,峰值时有两三百人,现在也就剩几十号人。群里的活动主要是叙旧闲聊,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不怎么聊无线电了。山毛兔从自己选择的通信工程专业毕业后,转行做了计算机,架设新媒体的后台,工作挺累的,没什么心思再玩。
最近重看电视剧《上海滩》,他总感觉看了个假的,怪它是彩色的,甚至想动手把播放器模式改一下,一键把画面变成黑白。山毛兔今年47岁了,他想着等自己老一点,懒得走动了,再重新玩无线电。年少时听到的那第一声「午夜的收音机」,让他感觉足以激动一生。
「无线电本质上是在玩不确定,现在的我们太确定了」。山毛兔始终觉得,打动人的东西从未改变,「但可能要很多年以后,人们才意识到要把它找回来。」
很长一段时间,小雅周围也到处是「广播要死了」的声音,媒体融合是大势所趋,不少市级电视、广播、报纸都已合并。电台主播也很少像以前一样,有忠实的观众卡着时间守候在收音机前。
小雅还保留着一些旧时的习惯,她珍视铅笔在纸书上划线的感觉,也还在做声音转瞬即逝的电台节目,等待偶然的空中相遇。18年前,她是县电视台的新闻主播,每次出镜都要精心打扮,在选衣化妆上浪费时间,「恨不得有一张现成的画皮,直接贴到脸上。」30岁以后,她跳槽到电台工作,终于不用再管形象,可以放心地老去。
到了夏季,台风频频登陆,风力大的年份,能把树木、房子整个刮倒。电台记者要去一线「追风」,停电时听众家里的电池收音机还能用,电台是重要的应急广播阵地,24小时不停播报。有一年一位民工求救,他住在铁皮房里,风刮过来墙咣当咣当响,电台帮他联系了转移。
后来电台的主要收听场景转移到车载广播,节目也跟着变化,勾勒出城市的轮廓。在台州这样的沿海小城,通常通勤只需15-20分钟,节目因此变得碎片化起来。
 小雅在节目中介绍东广岛来信 
日本老人的来信让小雅感到开心:传统的声音传播,依然有着绵长的生命力。桧山良直收到了小雅的回信,又写了一封邮件给她。
2022年退休后,他跟妻子和父母一起生活,倾注更多的时间搜寻电波。对他来说,上网就像查字典,知道地址就一定能抵达。而远距离收听广播,则像是寻宝,无论在宝藏附近搜索多少次,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它。一旦本来无法听到的声音,在遥远的日本被接收,「不知何故,即使彼此没有联系,一种亲密感也会就此诞生。互联网上没有这样的事。」
您好!
我收到了你今天寄给我的大信封。这不仅包括听证证书,还包括明信片和邮票等纪念品。从图片明信片可以想象,台州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市。26年前我曾到过上海和苏州观光,但我从未去过中国其他任何城市。
我希望有一天能去台州。
平安、健康!
——桧山良直写给小雅的回信
(文中方雨果为化名。所有图片均为讲述者提供。为方便阅读,信件内容有部分删节。感谢日文译者胡兰婷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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