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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的重症感染者,风险赫然。一个人的孤立无援,疾病恶化时无人援手,个人的心理也承受重压。独居时代,如何面对自我无法处置的重症情形,是新冠感染潮留给人们的思考题。
重症中的独居者
杨雪并未在意的发热,重创了她的身体。从12月16日开始的感染,让她的体温一天比一天高,一度烧至42度。杨雪开始神智不清,“看天花板都能看到人影。”
孤立无援,她决定自己开车到医院。打了一剂退烧针后,还没走出医院大门,就晕倒了。事后医生告诉杨雪,幸好晕倒在医院,要是一个人晕倒在家里,后果不堪设想。
醒来后,杨雪休息半小时体温降至38度,却感到乏力,站不住也坐不住。考虑到医院人满为患,杨雪想回家休养。开不了车的她索性把车丢在医院,打了一辆车。
可没想到,这个决定险些让杨雪遭遇生命危险。
当晚凌晨左右,杨雪又开始发烧了。意识模糊之中,她拨打了120,一个人走到小区单元门口。在内蒙古零下15度的寒风中,她瑟瑟发抖,不一会儿便晕了过去。医护人员在门口发现了杨雪,将她抬上救护车,进行了急救。
第二天,杨雪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左手扎着输液管,耳边回旋着仪器滴滴作响的声音。冰冷的病房里,没有一丝阳光。医生进来询问她的情况,她感到浑身无力、嗓子紧绷,说不出话来。
25岁的杨雪自工作后一直独居。大学毕业后,她回到赤峰,考上教师编制,爸妈为她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她单身已久,习惯了独处,这半年一直在家教授网课,很少走出家门。新冠感染潮中,她迎来了独居生活的最大挑战。
独居时代,独居人士的生存状态颇为引人关注。数据显示,2021年我国独居人口近9000万,独居人群结构在孤寡老人的基础上,增加了许多未婚青年,并且多分布在一线城市。独居人士的风险,尤以安全问题和突发疾病为主,新冠感染潮的到来,对这一人群造成普遍性的挑战。
23岁的重庆女孩小柒在工作一年多后,来到香港读研。她与人合租了一套房子,12月初学校放寒假,室友陆续返回内地,剩下小柒独自一人。独居期间,她检测出新冠阳性,刚开始只是嗓子疼痛,有些低烧。然而两天后,她突然说不出话,甚至呼吸困难,这才害怕起来。
只身一人在香港,小柒没有求助的对象。她拨通了母亲的视频电话,只能通过打字交流,甚至连拿起手机的力气都没有。母亲见小柒孤独无助,内心着急,两人约定去深圳汇合,然后再想办法。然而这条方案行不通,内地不允许阳性病人通关,加上小柒已经无法独自行动,计划只好作罢。
远在内地的母亲,开始想方设法帮助小柒。她先是咨询了自己在香港的朋友,如何联系救护车,然后打电话给小柒一位朋友,请她帮忙叫来救护车。经过一系列远程操作,小柒终于被送到医院。
急救室内,小柒的心率检测仪屏幕飘红,滴滴报起警来。她的心率飙升至160次/分钟,远超60-100次/分钟的正常范围。病房内挤满了感染新冠的病人,医生护士都在慌乱中实施抢救,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
图 | 小柒身上挂着便携式心率检测仪
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下,独居者的感染风险扩大,疾病恶化的可能性升高,同时个人的心理压力也面临重压。感染潮中,这一庞大人群面临的风险骤然降临。
一个人的战疫
杨雪的检查结果给了她沉重一击。她的CT影像显示有肺结节,直径达12mm,可能是肺癌的前兆。这是杨雪感染新冠后发烧的第6天。医生说,由于发烧过度没有及时就医,引起肺部感染,加重了她的肺结节。
医生建议杨雪做肺结节切除手术,她有些害怕,担心一个人无法应付,也不想耽搁工作,于是申请了出院。
出院当晚,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杨雪借住到了一位医生朋友家里。她的担忧很快应验了。晚上11点多,杨雪喝了点粥,吃完药,突然开始呕吐,伴随着剧烈咳嗽,甚至咳出血来,再次晕倒在厕所。还好朋友及时发现,叫来了救护车。被送到医院时,杨雪心肺各项指标已经很不乐观,进入ICU紧急抢救才化险为夷。
凌晨3点多,杨雪在重症监护病房醒来,深夜的寂静令机器的滴滴声分外刺耳。她睁不开眼,感到胸闷、喘不上气、浑身无力,疑心自己“可能随时会挂。”隔壁床的老奶奶见她一个人,关切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她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
医生郑重告知杨雪,必须尽快手术,她的结节是实性结节,长在血管旁边,很可能发展成肺癌。杨雪点了点头。手术当天,杨雪仍不愿意将消息告诉老家的父母,怕他们担心。
一个人身处异地,即将进行人生的第一场手术,杨雪有些惴惴不安,她向一位在本地交好的朋友发去消息:“要动手术了”,希望能得到些许安慰,却只等来一句“照顾好自己。”随后,她请朋友帮忙取点物品、将车开回,也被拒绝了。她能理解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却仍止不住一阵伤心,发现“不能指望任何人。”
手术前一晚,杨雪身体仍十分虚弱。模糊之中感觉有人围在隔壁床前,她睁开眼,看到医生正用除颤仪按压老奶奶的胸口,护士在一旁报着不断变化的数字。几分钟后,心电监护仪显示的心率化作一条直线,发出持续的鸣叫。医生无奈地走出病房,走廊里传来家属的哭声和嘶喊。
“就像电影一样,一个人瞬间就走了,而我们才刚认识几个小时。”杨雪的心脏怦怦跳得厉害,眼泪顺着氧气面罩滑落下来,她突然很想念爸妈,想给他们打个电话,却连手机都拿不起来。医生见她吓坏了,上前抱了抱她,摸摸她的头。
病房里,时有患者去世,家属的哀嚎声总是响彻走廊,那段时间杨雪经常做噩梦。晚上睡觉时,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看到了“鬼差”,“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刻。”
手术后住院期间,杨雪没有请护工,也没有告诉父母,想“自己咬咬牙扛过去。”然而一个人应付病痛的困难,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想。
术后初期,杨雪每天都要输液,上厕所时,只能一手托着吊瓶,一手扶着墙,一步一步缓慢挪动。到了厕所,发现自己脱不了裤子,只能麻烦身边的同性,有时是护士,有时是保洁阿姨,有时是病友。自尊心在这一刻崩溃,“觉得很丢人。”
图 | 杨雪独自在病房输液
在诸多针对独居人士的调研中,突发疾病始终是这一群体的深刻隐忧。社交网络上流行的孤独等级排序中,“一个人做手术”位居第一。就连陪诊员这一新兴职业的兴起,也与独自就医人群的扩大密不可分。
30岁的王博在北京工作,与陌生人合租了一套房子。11月底,王博从保定出差回到北京,已是深夜11点。他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嗓子疼、浑身乏力、有些发烧,但没有太在意,依然忙着工作。
到了夜里两点,身体状况恶化,甚至开始抽筋,王博赶紧服下一粒退烧药。第二天醒来,体温不降反升,烧至39度。发现抗原检测结果是阳性后,他决定去医院看诊。
原本他以为,独自就医对成年男人来讲不是难事,不料取报告时排队太久,他体力不支,难以站立,顺势躺在了急诊室的诊疗床上。
医生拿到他的报告后,发现情况不妙。血糖值逼近30mmol/L,是正常成年人的好几倍,判断容易出现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甚至发展成糖尿病高渗性昏迷。医生立马开了药,让他尽快输液,通过输入胰岛素降低血糖。
王博挣扎着起身,拖着无力的身体去往输液室,途中瘫倒在休息椅上。实在撑不住了,他给朋友发去消息:“快来医院帮忙,我真的不行了”,然后晕了过去。一直独自生活在北京的王博,第一次感受到无助。
检测出糖尿病后,王博转至天坛医院进行专科治疗。得知他入院的消息后,父母特地从上海赶来北京,却无法在医院陪护,只能在第二天离开。王博替自己请了一位护工,主要负责跑一些手续,或是需要帮助时呼叫医生。这能替他分摊一些事务,却无法减轻他内心的负担。
突然被告知患上糖尿病,王博感到难以接受。他并无家族病史,以前体检也未查出异常,但医生告诉他,感染新冠会导致血糖升高。遵照医嘱,王博出院后两个月内仍需每天注射胰岛素,并控制饮食,每两周复查一次。
更令王博感到不安的是,糖尿病这种慢性疾病,很可能与自己终身相伴。对于这样的结果,他至今难以相信,“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去面对这个病。”
承受独居的风险
病痛中,意识模糊和行动能力丧失的后果,令独居者的感染风险成倍升高。即便是身体健康的年轻人,也可能因未得到及时救治而发展为重症。
感染潮期间,不少独居人士只能依靠邻居帮助,陌生的邻里关系在疫情期间意外重建,令人感叹“远亲不如近邻”。为响应巨大的需求,多家平台甚至推出上门照顾阳性患者的服务,内容包括洗衣倒水、做饭保洁、照顾宠物等,费用在50-100元/小时或100-600元/天不等。
不擅长使用智能手机的独居老人,状况更令人担忧。贝壳研究院发布的《新独居时代报告》显示,独居人群中,超五成50岁以上独居人口分布在乡村。在信息闭塞、资源匮乏的环境中,乡村独居老人的感染风险进一步升高。
一些独居老人因缺乏对疾病的认识,将新冠作为感冒对待,病情逐渐恶化。缺乏监护的老人发生“沉默性缺氧”的事件时有发生。独立行动能力的薄弱,也让老人在求医路上寸步难行。
社交网络上,有独居人士分享自己的心得:生病是对独立生活能力的最大考验,只有经历过伤病后才知道能否接受独居生活。
去香港读书前,小柒曾在内地工作过一年多,并不和父母住在一起,那时,她享受独居带来的绝对隐私和充分的个人空间。经历这次病情后,小柒突然体会到自己对他人的需要,但她并不认为这需要改变独居的生活方式,而是尽量在二者之间寻找平衡。
她计划毕业后回到内地,跟妈妈住在同一个城市,方便彼此照顾,“以后再有紧急情况,妈妈可以及时照顾我,我也可以帮到妈妈。”
图 | 小柒在香港的房间不到10平米
纽约大学社会学教授艾里克•克里南伯格(Eric Klinenberg)在《单身社会》一书中指出,独居正成为一次空前强大、无可避免的社会变革,未来的社会和城市规划都应当适应这种变化。当独居的趋势渐成主流,如何应对独居风险不再只是个体的课题。
经历过独自求医的无助后,杨雪内心升起对婚姻的向往,她在网上发帖问道:“结婚以后有伴侣照顾会不会好一些?”网友的回复令她诧异,不少人认为婚姻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人始终需要独自面对困境。有人留言说,“如果你有老公还是一个人住院,岂不是更惨更难过?”
看完网上的讨论,杨雪觉得自己“突然想开了”,并将帖子删掉。她提醒自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今年元旦,杨雪在医院跨年,她和两个远在外地的朋友进行了长时间的视频通话,三人计划夏天见面,完成三年前的旅行约定,“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过好现在比较重要。”
*文中部分人物信息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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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姜涛
编辑 | 孙雅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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