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日,一部动画片横空出世,上线两天后,就拿到了豆瓣9.5的开分(截至发稿前,稳定在9.4)
《中国奇谭》像是一个奇迹,也像是一粒突然被掷入水中的石子,中国动画片市场已经太久没有出现一部令众人满意的作品了。
奇谭,意味着志怪故事。这部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和哔哩哔哩联合出品的原创动画一共有8集,每一集由不同的导演完成创作,画风和故事迥异。
《小妖怪的夏天》里,我们看到了此前《西游记》改编系列里从未出现的视角,主角不再是呼风唤雨的诸神,而成为一只小猪妖,他一无所有,只是众多炮灰小妖的其中一个;《鹅鹅鹅》体现着意蕴悠长的传统中式美学,在晕染开的画面里,唯余“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感受。
有人将《中国奇谭》比作中国版“爱死机”,但总导演陈廖宇不认可这一点,也不认为中国特色只意味着水墨线条。如果说蟠桃树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三千年成熟,作品也有它自己的成熟周期。陈廖宇将作品比喻成一棵树,它在这片土地上生长,100年前结出来的果可能和今天不一样,“但不能说它不属于我们这个土地”。
接受采访的时候,陈廖宇手里握着一颗橘子,或许《中国奇谭》也像那颗橘子,经过两年打磨,呈现在观众面前,可能褒贬不一,但它一定是很甜的一颗。
01.
只有暧昧不可替代
看理想:第一集其实是比较被观众视作中国经典动画的风格,故事也是大家熟悉的《西游记》,但是选取了一个很巧妙的视角。怎么看待大众观众对中国动画画风的理解?前三集的画风又风格迥异,整季画风的排序有没有什么特别考虑?
陈廖宇:在我们创作的时候没有第一集、第二集的概念,因为这八集动画毕竟不是一个内在连续的故事,它只是八种风格。播出的时候上美影和B站把《小妖怪的夏天》放在第一集,或许是因为这是一个虽然有探索,但是内容很友好的故事,大家接受起来比较容易,也会明白这个系列大概是什么样的。
准备创作前,首先基于一点,我们要求八个片子必须风格各不相同。这个风格不单指视觉上的画风,还包括内容和叙事,类型越不同越好,至于具体哪个片子会用什么风格,决定权更多的是留给导演自己。
在和导演的沟通中,我们没有说要体现标签性的中国风,比如必须用水墨。《小妖怪的夏天》之所以用水墨,是因为先有了故事,根据内容自然而然产生的。它发生在山野树林里,时间设定是夏天,用水彩加水墨来表现很合适。
不同的导演是不一样的,比如胡睿导演可能就是风格先入,你让他换个片子,也是画成这样。於水导演是一个故事线路的导演,如果看过他以往的作品,会发现水墨并不是他一贯的特色。最后大家会探讨画成什么样会效果更好,对我们来说,使用风格的指导思想就是为我所用。
第二点是风格为表达服务。我们有时候看一些片子,一上来几个画面很好看,很有特色,但接着看下去会觉得风格已经强烈到干扰了叙事,失去原本的意义。
举例来说,《鹅鹅鹅》和《小妖怪的夏天》是两个方向。《鹅鹅鹅》意境感强,画得很精美,它的山已经不是我们生活中看到山的样子,因为它的故事就是往虚的、架空的方向走。
而《小妖怪的夏天》特别希望让你看起来它是一个具体的、能够带入的故事,所以我们虽然采用了偏向写意的水墨,但是在刻画这些山树空间关系,包括道具、人物的时候,相对来说还比较实的,不是为了写意而写意。
关于风格的采用,重要的是以上两点,在这两点前提下,总体上做到体现中国特色。至于中国特色是什么样的?不预设,也不限定。第三集《林林》是一个纯三维的动画,也用到了水墨的色调和意境,只是因为合适而已。从第四集开始你会发现,跟水墨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但它也会从另一个角度去展示中国审美的气质。
看理想:您会觉得故事比画风更重要吗?好故事的核心是什么?
陈廖宇:不是在敷衍回答,确实都重要。我们做一个片子,跟别的艺术作品是一样的。所有艺术作品,一是会带来内容感知,在情感上产生触动;二是会带来的审美满足。这种审美满足又同时加强了内容表达和情感互动,它们是难以离开的。
在创作中审美的满足更难做到,因为它与创作者本身的积累,甚至心性,都有关。有就是有,没有装也装不出来。
我用一个例子来佐证这个形式的重要性,有观众在看《鹅鹅鹅》的时候评价到,“虽然没有看懂,但还是挺好看的”。我会把它看成是对我们的肯定。因为它证明了我刚才的一句话,在内容上,你要讲什么我可能看一遍没完全明白,但是在审美上你好像确实给了我一个挺好的东西,我说不清楚好在哪,但它是有价值的。
我们去美术馆,看任何一幅画,任何一个艺术作品,也会看不太懂,但能感到作者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给到我了。
这八集动画如果说有共同点的话,可能都不是简单地讲述正义战胜邪恶,最后说一个道理。《小妖怪夏天》已经属于含义最清晰的了,从第二集开始,各有各的说法和解读,包括第三集,导演杨木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这是一个关于身份认同的故事,但它最吸引我的点,是严格说来谁都没有错,结果却很残酷。
如果文艺作品,既有一定程度的清晰表意,又带有一定程度的暧昧,那是最妙的地方。因为只有暧昧不可替代。每个人看片子的时候都会感知到画面、声音和节奏,但他们获取的信息不会是一样的。
02.
一样是更本质的
看理想:我看到一些评价,有些人可能会把《爱,死亡和机器人》跟《中国奇谭》相比,认为前者的表达更直接,而《中国奇谭》侧重氛围的留白,您会觉得这是一种中国式的表达特色吗?
陈廖宇:我们没有能力去给“什么是中国的表达特色”下一个定义,中国历史这么长,空间这么大,文化民族这么丰富,很难一言以蔽之,这也是我们这次创作原则性的一点,确实要中国,但不预设是什么样的中国。
极端一点来想,十一个导演都是地道长大的中国人,即使不去想这件事儿,我们做出来的任何东西,都会带有中国的特点。但中国特色并不只意味着水墨、亭台楼榭,也不只意味着含蓄和意境,因为我们的观念和习惯在不断演变,生活经验不会是单一的,不止现在,从很久之前我们的生活环境已经是世界文化融合的产物。
有的人看了之后感觉动画片好有意境、好含蓄,马上总结,你看他们这一系列就是玩这个的,这就是他们理解的中国。不要这么想,也许换一集完全不是这样的。比如《林林》的运镜,人和狼激烈冲突时候的动作戏也很国际化,但是你不能说这个就不中国。
这也涉及到最近的一些争议。事实上,古今中外,人类的社会关系和人的情感没有发生过什么巨变,你所看到的不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外在表现形式的不同。当我们说到民族性,或者说中国特色这个词的时候,我自己比较注意的是,我们不要掉到一个坑里,不要为了表现我跟你不一样,人为地拉大鸿沟,一样又如何呢?在这个世界上,你感知地越深,越会发现很多“不一样”是更表面的,而“一样”是更本质的。
我不希望在这个作品里用一种固有的框,或者固有的标签去表达中国。如果把一部作品比喻成一棵树,它是在这片土地长出来的,100年前结出来的果可能和今天不一样,或者今天又有新的种子掉到土地上,甚至有的种子是外来的,在片土地生根发芽,它开出来的花,你以前可能没见过,但不能说它不属于我们这个土地。是一个开放式的概念。
03.
最接近理想化创作的实践
看理想:这一季的故事应该都是以小人物为主题的?这样的角度虽然可能不算特别(讲被忽视的普通人),但是非常容易让今天的观众有共鸣。动画片中的人物有的对应社畜、普通人,也有各自难以挣脱的氛围,每一集都探讨着不同的矛盾。选择这样的叙事角度是经过怎么样的考量?
陈廖宇:叙事角度更重要的还是从导演自己的创作激情出发。首先要告诉大家的是,在创作的时候,我们希望八个故事的区别很大,包含多种关注点,但上美影和我都不会去具体地分配或者设定,我们不希望这次变成过于命题的创作,或者委托创作,像是我现在有一个表达任务,必须有人写一个关于社畜的故事,你来写。也写不好,那是另一种创作方式。
我想把这一次的创作变得更加彻底,在形式和内容上有新探索,也让导演本人更加满足。所以在找到每一个导演的时候,我没有说要做一个带有中国特色的志怪短片集,你现在给我写个故事。
我先问的是,你听到这个事之后,觉得自己以前的存货里,或者说一直特想做的故事里,有没有跟咱们这次要做的契合的?哪怕只有一个点,或者有想法但还没有写出剧本来,我要找那样的故事。
主角是小人物也好,人物类型是古代的、当下的也罢,是否有原型,包括后面还有科幻色彩的故事,这些都不限。志怪小说是古人的想象,那些民间传说口口相传,越传越神,给创作者留下了无限的空间。今天的人也有想象力,可以不停止在古人那个点上,用古人的方式方法继续创作。
在这种要求下,如果於水说打算做一个孙悟空的故事,我肯定拦住了,因为太多的人都做过了。他说做《西游记》的故事我不会拦,要先听一听打算怎么做,结果是一个18线无名小妖的故事,好像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讲过这样的事,那就做吧。
我更多的是给一个规则和导向,而不是规定。这种情况下,八个故事里不太可能出现大家都熟悉的主流大神。我们开玩笑说好像做的都是一些非主流志怪。
看理想:《中国奇谭》是单元动画合辑,这样的创作模式难度在什么地方?
陈廖宇:第一个是,八部作品十个导演,要怎么保证这些作品虽然各不相同,但创作的质量水平最终在一个水平线之上?我们顶着“上美影”这三个字,不敢说我们做到没做到,但一参与这个项目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在艺术、技术和质量上面对着什么样的标准。
同时我们做这个项目的目的是想展现给观众新的东西和新的生命力,这本身是一个难点,需要每个人在一定程度上走出舒适区,不只做自己熟悉的部分。
第二,我作为总导演,具体的问题是能看到的,比如哪对哪不对,应该怎么调。不容易的是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导演个性很强,一般不听别人的,自己想好的东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当然这对于艺术家来说不是缺点。但十个人十种性格,我也有性格,我得不停地变换姿势和不同的导演去交流,最终达到保证大家的创作质量。
在创作过程中挺有意思的是,有的导演平时状态特别好,但他把《中国奇谭》其中一集第一稿的分镜一拿来,你可能吓一跳,怎么会是这样?很简单,太认真了。他可能会想,现在是上美影的项目,得把各方面的信息量加大,某个阶段就把自我就丢失了。
这时候我可能需要告诉他,你要回到自己最自然的状态,想想你的优点在哪,他恍然大悟,绕了很大的一个圈之后要回去。
也有的导演很自信,但在个性的道路上,我们也会有所考虑。这次的项目的确在艺术探索上有一点小心思、小野心,不过不能做成实验性很强、很小众的片子,成为艺术家的孤芳自赏。
我这个位置更多时候像足球队教练,他们是上场比赛的,球是他们踢的,但是我可能会提醒他们,你的位置错了,你得往后,你得往前,你是踢中场的,别老丢了自己的位置跑前锋去。发现问题及时去纠正,尽量保证所有的艺术家们能够实现自己的创作目标,这就是我想做的。
包括上海美影厂的那些前辈们,给我们指导的时候也是一样,很令人感动。第一是鼓励,给我们写鼓励的话。第二,当他们给我们提出一个意见的时候,语气非常客气,“你们是否考虑一下”,“这个意见供你们参考”。
不管这个项目最终做到了什么程度,我自己比较欣慰的是,至少它没有成为小众片。专业圈内部讨论技术如何的短片我们做过不少,但这一回,我们秉承的是前辈们的思想,要雅俗共赏,让所有人能看,老百姓到现在之所以还怀着“上美影”的情怀,这一点很重要。
并且,我们所有做导演的人的理想,是什么时候能做一个自己特别想做的片子。这一次的创作,至少是我们所有人的导演生涯,或者创作生涯里,最接近自己理想化创作的实践。
04.
把创作当回事儿
看理想:您有想过《中国奇谭》会成功吗?或者说是不是中国动画人物比较缺一种机会呢?
陈廖宇:实话说,真正做创作的人其实不太会关心作品会有多成功,对于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都是这样。我们只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希望尽所能地做一个合格的、正常的、质量比较高的作品。观众怎么看,市场怎么反应,很难去预设。
今天观众反馈最宝贵的一点,真的不在于我们得到很高的分,而在于我们的坚持是对的。因为你在这个行业里头几十年,一直无法真正确定你自己相信的、坚持的东西到底是对是错。当你跟别人说我觉得动画就应该做成那样,你无法证明。
一个作品是不是得到别人认可,需要通过一定数量的人,所以这次验证了一件事,我们这么多年来坚持的一些想法是可以的,这会给我们后面的创作更大的信心。
看理想:您这么多年来一直坚信的是什么呢?
陈廖宇:具体概括起来也很简单,坚信动画是更加多元化的。我们这个八个片子,不论褒贬,从特性上讲,我可以很自信地说,我们给了大家八个多元化的动画短片。
刚才说到传统的时候,我说要有对传统的使用,也要对传统进行创造。多元同样如此,我们从保险的角度,给了观众一些习惯接受的东西,但从对热爱专业的角度,也要给到观众一些更新的东西,我们是尊重观众的。
就跟吃饭一样嘛,虽然前面那五道菜大家都挺爱吃,厨师也可以整天烧这五道好菜,但还得有一些厨师负责去尝试,让观众有机会尝到别的味道。哪怕有道菜不那么成功,失败了,但是观众知道,这位厨师不甘平庸,也想提供更多的选择。当我们是这种出发点,我相信观众也会包容我们。
我更多地把观众们的评价看作是对创作态度的肯定。我们自己心里很清楚,绝不是说这部作品就是最好了,而是我们的努力让观众看到了,他知道,你们这几个人确实挺认真的,把创作当回事儿了,很真诚地做出了这八个片子。
看理想:这可以反向理解为是中国动画的一个问题吗?
陈廖宇:从个人的角度,我们无力去给那么大的概念。因为每一个具体的动画人或者一家公司,都有自己的角色,不能因为我做了这件事,就出来告诉所有人都要做这么做,这样也就事与愿违了。我们的创作要多元化,把这个事情放大一点,全中国的动画公司,全中国的动画人的主张也得多元化。
所以如果说到问题,最重要的不是有人出来告诉大家,说中国应该做这样的动画,不应该做那样的,绝对不是,而是说大家甭管是出于市场还是艺术,都在态度上认真、负责、真诚,尊重观众,这是最重要的。
采写:汁儿
监制:猫爷
配图:《中国奇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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