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杂志《海象》,刊登了一位菲律宾裔种族研究教授Adrian de Leon的文章,讲述自己从父亲的武术哲学中学到了如何抗击种族主义的经验。在他看来,单纯“逃跑”并不能摆脱根深蒂固的亚裔歧视和种族主义,亚裔社区应该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建立真正安全和相互关怀的社区,才能真正保护社区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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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馆前,父亲穿着熨烫整齐的制服,用一个问题开始了当天的武术讨论会:“最好的自卫方式是什么?”
在多伦多东部的士嘉堡,从1999年4月到疫情开始前,我的家人教菲律宾武术课程。每周六,我们就像做家务一样,把武馆收拾好,这是我们菲律宾式生活的一部分。
在经济低迷的几年里,我们把武馆设在教堂和社区中心,把我们的一大堆健身垫拖进小货车里,中间塞进一桶藤条和拳击用具。在经济状况较好时,当我们有一个可上锁的办公空间时,会穿上新洗过的、上浆的制服:白色长袖制服上衣、红色裤子和腰带。
20多年来,我们的武馆是我们家一个多出来的房间,从前门延伸到整个城市的武术家群体。
我父亲的学生有老有少,来自各个群体:菲律宾人、泰米尔人、牙买加人、巴勒斯坦人、中国人、叙利亚人、尼日利亚人等等。他们聚集在这个临时的训练馆,下午开始做伸展运动和热身。
短暂的休息后,学生们重新聚集在一起,期待着老师的教导。在学生前面,父亲重复着他的问题:“最好的自卫方式是什么?”
几秒钟的困惑沉默,直到一个学生举起了手,“是要在尽可能少的动作中解除对手的控制吗?”
父亲笑着招呼我,“阿纳克,来吧,”
他用他加禄语说,意思是“孩子”。
我走到教室前面,站在他旁边。他说,“你来做任何你想要困住我的招式。”
我站在他身后,用右手搂住他的脖子,用左手固定住,这招叫“沉睡锁喉(sleeper hold)”。
他把下巴缩到我的手肘里,给自己喘息的空间。
“好的,让我们分两步破解,”他压低声音说。
“一——”他抓住我的肘关节和左手,向左边走去。他的腰向左摆动,把他的右臀锁在我的左臀后面。我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我的手臂不再搂住他的脖子。
“二!”他甩了甩屁股,甩了甩肩膀,解除了我的锁喉,拖着我在地上走。
突然间,我的身体仰卧,面对着天花板,因为我的右臂被锁住了。我感到右肩一阵剧痛,于是轻轻敲了敲地板。
他放开手,扶我起来。我们屏住呼吸,“很好,但还不完全是这样。”
在学生们的要求下,我们展示了其他的锁技:熊抱和其他摔跤动作,用刀操纵,挥舞棍棒。当我累了的时候,他会把其他志愿者叫上来,是比他170厘米身高要高的壮汉。
经过几次尝试和剧烈的呼吸,他终于停下来,向全班讲话。
“这些都是很好的方法。但有一种技巧,你们谁也没说过。”他又示意我过去。
我收住笑容,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用你第一次做的同样技巧来对付我,”他说。我向前扑去,准备把他制服。
他跑开了。
全班哄堂大笑。年龄较小的学生在地板上打滚,边笑边喘。我父亲转过身,朝全班前面走去,“逃跑。这是最好的自卫。”
几个学生点了点头。
“或者,更好的是,尽你所能从一开始就避免那种情况。如果你发现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完全避开它吧。如果你不需要抗争,那就不要抗争。抗争是最后的手段。”
但是,我想,如果你逃不掉怎么办?
据《纽约时报》报道,2022年3月11日,在纽约扬克斯,一名42岁的男子在离一位67岁菲律宾妇女的公寓几步远的地方,用棍棒击打了她125多次。
她逃不掉。
大约一年前,乔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一名21岁男子携带一把9毫米手枪,冲进三家按摩院,杀死了8人,其中6人是亚裔女性。
他们逃不掉。
在2020年初,当美国距离全国性封锁还有几周的时候,旧金山的一名老人在收集可回收垃圾时遭到了暴力殴打,并被抢走了财物,同时一名男子拍摄并嘲笑他。
他逃不掉。
根据美国非营利组织Stop AAPI(亚裔美国人和太平洋岛民)仇恨的报告,2020年3月至2022年3月期间,美国共报告了1万多起针对亚裔的暴力事件。
全加华人协进会(平权会)多伦多分会的数据显示,在加拿大,除了针对东亚人的种族主义上升了47%之外,其他群体,尤其是南亚和东南亚人,也发现自己处于反亚裔暴力的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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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逃跑了,有些人自卫,有些人什么也做不了。而且,因为她们是亚洲人,特别是亚洲女性和老人,种族主义者发现他们很容易成为攻击目标。
武术首先是个人层面上的。
你把自己训练得敏捷而强壮,练习各种动作,直到它们成为你的第二天性。然后,你将学习如何通过模拟战斗场景,如对联系对打和比赛,应用这些技术。你不断升级,磨练自己的技能,指导后辈。
直到最后,你获得了黑带:传统武术等级的最高境界。
但武术的最终目标不是黑带,也不是你一路走来可能获得的各种比赛荣誉。武术的目的是练习自卫。这并不意味着只保护你自己。根据我父亲的许多格言之一,“自卫意味着保护自己,保护周围的人,保护你的对手不犯罪。”
自卫来自于武术等练习,是一种保护自己和他人安全的道德责任。那么,当针对你所在社区的暴力不严重,而是像种族主义本身一样的氛围时,自卫意味着什么?
武术家,尤其是来自菲律宾的武术家,因为两个原因而备受追捧:熟练的英语和近身作战技巧。除了丹尼·伊诺山度 (Dan Inosanto,在香港长大的传奇武术家和电影明星李小龙的学生),几乎没有任何菲律宾武术家能登上好莱坞的银幕。相反,许多人成为了舞蹈指导和教练。
丹尼·伊诺山度(右)。Wkeller760, CC BY-SA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经验最丰富的练习者,比如棉兰老岛的宗师卡里托·拉纳达(Carlito A. Lanada),找到了一份向菲律宾和美国军队传授家族武术招式的工作。作为一名讲英语的战斗教育家,他得以移民到美国,继续他的工作,训练武装部队成员,并继续建立一个大型的武术学院。
四十年后,他成为了我父亲的朋友,并允许我们的武馆将他的招式作为特色之一。
我爱这位爷爷,但他的美国之路中的暴力性是很难摆脱的。把我们的文化艺术传授给士兵、军官和一些将来会成为警察的人,是不道德的。这意味着菲律宾武术已经成为死亡机器的一部分,在他们的社区残忍地虐待黑人和棕色人,占领被盗的土地和流离失所的原住民,并在世界各地发动战争。
但是,考虑到当时菲律宾的政治和经济状况,这可能是爷爷在二战后的动荡中为数不多的,为家人寻找更好生活的方法之一。
我只是希望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父亲以前的学生中,有一些十几岁就参军了。还有一些人表达了想当警察的愿望,尽管不清楚他们是否当了。但我父亲似乎有一个不同的使命。他给我讲了他在马尼拉贫民窟生活的故事,在那里,一个当地帮派欺负他和其他年轻人。他对不断的攻击感到沮丧,于是教他的朋友们他从父亲那里学到的基本武术技巧。
然后,一旦敌对帮派来欺负他们,他们都可以自我防卫,维持附近的秩序。
当我父亲离开菲律宾去沙特阿拉伯工作时,他和其他海外菲律宾工人一起发现了一个更大规模的体育社区。在那里,他学习了更多的风格,除了成为一名健美运动员之外,他很快就成为了常规锦标赛的冠军。他会寄回他在比赛中获得的奖牌和照片。
我出生时他在国外,我看到的第一张他的照片是他穿着制服,抬起脚跟,准备踢对手的下巴。
当我开始与父亲的其他家人见面时,无论是在菲律宾还是后来在美国,他们都让我了解他们关于父亲的故事。事实证明,他一直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在他所有的兄弟姐妹中,他经常被嘲笑是最不擅长运动的一个。
我想到了经常卧床不起,渴望有能力保护自己是什么感觉。
祖父是巴丹省的一位大族长,他会教父亲基本的刀刃武器,直到精通。不幸的是,我的祖父也是一名受过精神创伤的二战前游击战士。有时,他会诉诸暴力。
我父亲会用一种几乎听不清的语气告诉我,祖父是如何拿着bolu(大砍刀)到处追他,或者用木棍打他的。
当我和母亲还住在马尼拉的一个大院里时,父亲会在他短暂的菲律宾之行中带我爬上梯子,来到我们家的混凝土屋顶上。在那里,他会递给我一根藤条,示范一套十二击(doseng hataw)和相应的反击。
我不太记得小时候他对我说过什么,但直到今天,我仍然可以挥舞任何随手找到的武器,进行阻挡和打击。
同样,当他想报复或惩罚我做了坏事时,藤条——或者更常见的是他的腰带,起着完全不同的作用。由于没有共同的语言和经历,父亲用他所知道的唯一一种与远方的儿子说话的方式,与我说话:暴力。
作为一名在沙特阿拉伯的海外菲律宾工人,他获得了如果留在国内永远不可能获得的收入。我母亲在一家科技公司找到了一份中层管理的工作。
但是,即使有这些工资,钱还是一年比一年少。
在1986年未完成的革命中,费迪南德•马科斯被赶下台,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民族主义总统。菲律宾刚刚结束革命,就曾(并将继续)遭受掠夺政权的蹂躏。
据说,接替后马科斯政府的科拉松·阿基诺的菲德尔·拉莫斯,是近年来在经济上最成功的总统之一。但这些好处从未惠及我们居住的塔吉格区的贫民窟。
我们再也负担不起更好的住房,也负担不起在菲律宾的生活方式,那就是我的父母就可以一起生活,作为夫妻把我抚养长大。
我们逃不过大环境。我想我父母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们离开了这个国家。
1998年,当我们搬到加拿大时,我们只带了很少的东西,但我父亲一定会把他所有的奖杯和腰带都运过来。
无论我们住在哪里,这些荣誉都伴随着我们。不管是一套发黄的地下室公寓,一套门摇摇欲坠的两居室,一套排屋,还是我们位于街角地段的房子。
它们也被放在武馆,除非我们偶尔需要在找到固定地点前在社区中心或公园教课。
我们在士嘉堡的武术馆刚开张没几年,2003年致命的非典暴发席卷了这座城市。而且,当我们关闭武馆时,许多学员的家庭不得不在隔离病房里工作。
根据社会学家兼小说家佳利安娜·梁(Carrianne Leung)2004年的一项研究,许多菲律宾和中国裔的医护人员报告说,他们在上下班路上遭遇敌意和直接暴力的经历有所增加。对于亚洲人和其他有色人种来说,通勤变得更加危险,尽管这座城市经常在在医院病房里庆祝他们的贡献。
我们社区的女性感到这些威胁是显而易见的。
在非典疫情开始消退后不久,我父亲就如何提高武馆的女性课程进行了头脑风暴;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拥有黑带的女性数量激增,她们都是有色人种。
在家里,父亲开始敦促母亲与学员一起学习(她最终获得了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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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回想起父亲的格言。自卫不仅仅是保护自己和他人,也是保护你的对手不犯罪。我小的时候,父亲对警察太友好了,这让我经常感到沮丧。他知道如何在警察面前表现得温文尔雅,并尽可能地改变他的口音。
即使当他因为超速被拦下时,他也总是说那一刻警察只是在做他们的工作。
许多年后,我现在明白了,默许是一种自卫。我想,在内心深处,尽管我父亲说的不是这样,但他知道警察也救不了我们。
我九岁那年的一个下午,父母回到家时,一脸惊恐。我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就宣布:“你的库亚·杰弗里被警察打死了。”
这位哥哥叫杰弗里·雷迪卡,是我们教会社区中一名17岁的菲律宾少年。多伦多警官丹·贝朗格向他背后开了三枪。贝朗格后来解释说,杰弗里似乎在挥舞一把刀。
在我们周六的研讨会上,父亲和年长的学生们仔细思考了这起谋杀案。我还是个孩子,坐在人群中,努力理解他们所说的一切。我想父亲希望杰弗里在他的班上,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在警察面前保护自己,至少不是武术教给你的那种保护。
有人问,也许杰弗里可以更明显地表明他没有拿武器。但是,从新闻报道和目击者的描述来看,我们很清楚他没有携带武器。
然后,有人低声说:“该死的警察。”
我想可能是我父亲,但当时说脏话是被禁止的。安大略省特别调查部门很快就清除了丹·贝朗格的嫌疑,这位警官已经重获自由。
十五多年后,在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年轻女人在街上跟踪我的lola(祖母),想要袭击和抢劫她,如果她们有机会的话。祖母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以她缓慢而优雅的步伐向我们的家走去。
父亲打开门,把祖母带了进来,斥责了那些想要攻击她的人。她们不仅没有否认,相反,她们威胁要报复我的家人。
那时,我早已搬离父母的房子。我哥哥告诉我祖母差点出事,所以我打电话回家。
“你们报警了吗?”我本能地问道。
母亲回答说:“是的。但是,当然了,他们什么也不会做。”
从那以后,祖母再也不能在没有陪伴的情况下离开家。我哥哥或者我父母或者祖母的朋友都得陪着她。第二次去看她的时候,我打开了夹克衣柜,把衣架移到一边。
我注意到角落里排列着藤条和带鞘的刀片。
我和父亲唯一共同的语言是武术。我们很少在一起练习,因为最后可能会争吵。但我们分享了对教学的热爱和学生们的进步,在家里,我们经常一起看动作片。除了战斗,我们几乎没有其他可以建立关系的基础。
当疫情封锁了所有的社交和社区生活时,我父母关闭了武馆,希望有一天它会重新开放。一年后,经过一连串的争吵,我和父亲不再说话了。
在我离开多伦多的这段时间里,在布伦娜·泰勒和乔治·弗洛伊德被谋杀后的两年里,在一个反亚裔暴力加剧的时代,我仔细地反思了我父亲的话和他的做法,尽管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形式的长期体育活动。
2021年,随着纽约、旧金山和温哥华等城市反亚裔暴力案件的增多,亚裔美国企业主呼吁对警察保护和私人安全部队进行投资。尽管“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的积极分子呼吁撤资或取消警力,但旧金山和多伦多等地的警察部门,还是把这些事件作为扩大警力的机会。
这也许是一种扭曲的自卫形式,但却依赖于一种压制和控制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制度。因此,这种自卫并不是解决之道。
在我在他的指导下度过的二十年里,父亲通过他的实践教会了我,作为一个武术家,保护自己和他人是我的责任。
如果自卫是武术传授的伦理,我们能否将其提升到建立真正安全和相互关怀社区的高度上?
在扬克斯的袭击者是个黑人。在过去的一年里,无家可归的人也在攻击亚洲女性。差点攻击我祖母的人是黑人和白人女性。而我的父亲,作为社区领袖,只知道如何通过身体和精神上的虐待来抚养他的孩子,这是他自己童年的遗迹。
但是,尽管如此,对那些伤害你的人复仇,也不是阻止攻击的答案,尤其是当他们也被边缘化的时候,而且自卫会被认为是一个公共项目的话。
在自卫思想的历史上,黑豹党的休伊·牛顿(Huey P. Newton)和鲍比·希尔(Bobby Seale)是最伟大的思想家。正如戏剧学者丹妮尔·班布里奇曾经告诉我的那样,牛顿和希尔最初给这个政党起的名字是“自卫黑豹党”。他们的“十点计划”主张重新分配资源,保障全世界黑人和受压迫人民的安全,结束他们在海外的战争,为所有人提供住房和适宜居住的工资。
他们的愿景不仅是个人自卫,而且是一个包容的第一人称复数:在一个我们集体的平台上,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可持续的未来。
在今天,每当我想到自卫意味着什么,我就会想起我父亲作为一名武术家的另一份工作:教学。
牛顿和希尔提出的十大观点之一,就是接受反对白人至上主义的政治和反种族主义教育的权利。在我的专业领域,我们经常把各个研究领域的创立,归功于他们的工作,以及1969年和1970年组织的第三世界解放阵线活动家们的行动,包括我自己所在的亚裔美国人研究。
最重要的是,我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老师,对各种背景的学生都有无与伦比的耐心。当面对一个胆怯或挣扎的学生时,他似乎凭空想出了一个课程解决方案。甚至当其他武馆的挑战者为了破坏他的工作而来看他的表演时,他也能把他们的参观变成一个有教育意义的时刻,而且往往是让人谦卑的时刻。
他留下的遗产是他的学生,他们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了有竞争力的武术家,并进入了构成多伦多文化生活的各种职业和艺术实践。
说实话,我从来不擅长武术,也很少参加比赛。但我至少知道,像我父亲一样,我喜欢教书。作为一名种族研究教授,我无法逃避这场斗争,尤其是当这场斗争关乎社会正义空间的继续存在,比如我的教室,比如我父亲的教室。
当我们谈论的思想和种族主义本身一样无处不在时,就不会有逃跑式的自卫。
而且,针对频繁的骚扰和死亡威胁,你也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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