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得知杨紫琼凭借她在《瞬息全宇宙》中的表现赢得金球奖最佳女主角大奖，对此我并不意外，真正让我意外的是我根本回想不起来多少剧情。要知道，这部电影当初我不单看了，而且还写了观后感进行推荐。不单推荐了，而且当时还用了这样的标题：

年度推荐影片：《瞬息全宇宙》
今天早上我又读了一遍这篇观后感，拜我自己写观后感绝不剧透的写作习惯所赐，重读一遍之后我依然想不起多少剧情来。就记得有个洗衣店里的欢庆宴，以及高地上的两颗石球。故事，线索，人物动机，激励事件，在我脑海里统统都是水过鸭背，了无痕迹。

我反思了一下，把自己对《瞬息全宇宙》的评分从5分下降到4分。

不是说《瞬息全宇宙》不好，而是说它不那么电影。在这部影片里，理性的部分太多，感性的部分太少，坏就坏在它非常符合逻辑。有人曾经把电影比喻为在电影院里1小时45分的白日梦，“梦”这个定义就非常好。我们每天都会做梦，大部分梦境在起床之后就会忘记，那一小部分幸存下来的梦境，往往都非常怪诞，往往都感受强烈，往往都毫无逻辑，但我们就是会印象深刻。
《瞬息全宇宙》不是梦，也不是讲故事，而是一整篇论证。论证中年女性疲惫现实生活中英雄主义的栖身之所，论证女性生命中的诸多可能性和诗意，论证很成功，很有说服力，但说到底都是在道理上服人，在逻辑上服人，在理念上服人，在情感和想象力上则不然，起码没有说服我，让我产生强烈的共鸣，因此我就记不住。

举一个反例，希区·柯克的黑白旧片《蝴蝶梦》（Rebecca），是我很早之前看过的片子，距离今天怕接近三十年时间。一直到今天，我只需要吟诵全片第一句台词“昨夜，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德利庄园”，瞬间我就能进入自我催眠的状态，又回到了《蝴蝶梦》惝恍迷离的剧情中去，和女主人一样回到阴森不祥隐藏着秘密的曼德利庄园。
同样的，直到今天我都记得《沉默的羔羊》的开篇，一个FBI女学员在崎岖起伏的林地里跑步，越过绳网障碍，穿着厚重的灰色套头保暖衫，脊背和腋下都是深色的汗湿痕迹---我记得她，克拉丽丝，全片的第一句台词就是这四个字。克拉丽丝，我闻得见她身上浓烈的汗味，一匹马一样的年轻女性，勇敢，无畏，有强烈的野心，一往无前地追击，要用现实中赢得的奖杯消解她黑暗破碎的过去---这样的汗味带着我一次次顺利经历所有的剧情。
《瞬息全宇宙》的逻辑高于剧情，理念高于故事，理性高于感性。处处都是合理的，于是只能用平行宇宙里的种种奇幻景象来一次次震撼观众。结果，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反而是全片中最为荒诞和非理性的一幕：母女化为两颗石球，伫立在荒芜人烟的星球上---这一幕最电影，没有观众会问两颗石球如何使用传音入密进行交谈？为什么石球这种无机物也会具有生命和思维？
结果就是7个月之后，在时间之流的冲刷下，我完全忘记了女性生活史的部分，忘记了女性生命可能性的部分，我就记得那两颗石球。其余的部分，每一个故事都很合理，每一个故事都支持了电影主题，但是它们没有一个能打得赢时间。文艺作品能够触动人类心灵的，还是感性的部分，生活中没道理的那一部分。就像是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出了电影院人就开始破口大骂。然后一年过去，两年过去，鲜花火车却经常无端端地蹦入脑海，自己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在耳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喊“阿廖沙”。
你可以不喜欢它，但是你忘不记它。
我也不会忘记《三块广告牌》的剧情，不单纯是一位勇敢的母亲无视权威，在小镇入口张贴三张巨型广告抗议警长不作为，更重要的是因为那个毫无道理但是却又能让人信服的结尾：施暴者和受害者决定化解恩怨，联手出发，去追杀一个其实还并不能确认罪行的嫌疑人---遭受暴力伤害的人总要给自己的遭遇找到一个出口，哪怕这个出口再怪异再不合逻辑，人们的理性会给它打零分，但是在感性上还是会投赞成票---

《瞬息全宇宙》中刚好没有这种东西，一切人物都太合理，一切剧情进展都太丝滑，唯一怪异的设定，就是平行宇宙。所以，我给它降一分，无论如何只能打到4分，当初给出的5分那是在疫情的大背景下，影院一片萧条，因此才显得它分外耀眼。如今有了时间的检验，最初的惊喜和震撼已经消失，那么它也应该回归本位。
最后，我还想做个实验：过一年之后，我再回头来回忆一下《中国奇谭》里《鹅鹅鹅》这一集的剧情，看我是否还能记得？现在我的预判是没多大问题，因为那个故事如此古怪，如此怪诞，如此梦幻，如此反对意义，拥有如此之多解读的空间，我应该在一年之后还能记得。人生是一场梦幻，在一场梦中能记得梦中的另一场梦，其实要求应该还是蛮高的。
标题：《宝丽来兔子》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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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丽来兔子》
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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