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丽宏
不管人世如何喧嚣拥挤,动荡不安,有一个好所在永远可以成为你的避风港,成为一间与尘嚣隔绝的小屋。你可以躲进去,独自面对一个丰富有趣的世界,把烦恼和焦躁忘记得干干净净。
这个好所在便是书。
小时候,一读书便忘记了一切,自己完全成了书中的主人。或忧或怒,或喜或悲,都是情不自禁。有时读着读着,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时被书中的情景感动,泪水不知不觉就滴落在书页上。七八岁的时候读《西游记》,总觉得自己就是孙悟空,常常是边读边手舞足蹈,恨不得立时就学会七十二变,变成一只鸟飞到云里去,或者一个筋斗翻出十万八千里,见识一下遥远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再大一些读《水浒》,读《三国演义》,读《东周列国志》,这些书要比课本上学的历史有趣得多。小时候也翻过《红楼梦》,觉得没劲。喜欢《红楼梦》是中学时代的事,一喜欢就读得入痴入迷,一边读一边奇怪:人世间男男女女的感情纠葛,为什么这样复杂?小时候读书从来不管时间场合,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读,走路读,吃饭读,睡觉读,上厕所也读……于是旁人便觉得这捧着书忘乎所以的小子有点痴。常常是大人的一声叫喊把我从痴梦中惊醒……等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读书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所有的读书人几乎都成了革命的对象,非批即斗,一个个被整得灵魂出窍,惶惶不可终日。记得有一次,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上,看见一群造反队员斗一位大学教授。教授书房里的书籍全都被扔到街上,堆得像一座小山。教授头上戴着一顶高帽子站在书山上,造反队员将书一本一本撕烂了朝教授头上扔。可怜的教授几乎被埋在书堆中。后来造反队员大概觉得这样还不够痛快,又开始烧书,马路顿时成为一条火龙。
教授畏缩在路边的围墙下,呆呆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书在火光中化为灰烬,脸上老泪纵横……这情景使我想起以前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镜头:日本强盗在中国放火焚烧民宅,民宅的主人眼睁睁看着烈火吞噬自己的家院,来不及逃走的亲人正在火海中惨叫,然而却无法去救……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残酷呢?那时烧书似乎成了一种革命的象征,抄家者烧,藏书者自己也烧,街上到处可以看见火光,看见在青烟中飘扬的纸灰。人们把书一捆一捆投到火堆里,看火舌舔着书页,看书籍们化为美丽的火焰,然后变成灰色的蝴蝶,漫天飞舞……这也使人想起办丧事时为死者烧的纸钱,也是这样的火花,也是这样的飞灰……然而书的吸引力并没有因此而消失。无数代哲人和智者在书中描绘创造的那些博大的世界,不可能被几堆愚昧的火烧毁。从好书中流露出的感情,闪烁着的思想,会像墨彩一样浸染你的心胸,会像子弹一样射中你的灵魂,这样的色彩和弹痕留在心灵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失,它们已经和你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没有任何力量能驱除它们。中学时代我很喜欢两本散文诗集,一本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另一本是鲁迅的《野草》。读这样的书犹如欣赏韵味无穷的音乐,其中的每一段旋律,都可以让你反复回味,时时能品出新的韵味来。那时觉得这两本书很优美,也很神秘。越是神秘,越是想读,直读到能背出其中的许多段落来。“文化大革命”中,《飞鸟集》和大部分文学名着一样,成了应该投到火堆中去的禁书。而《野草》却是极难得的一个例外,因为它的作者是鲁迅。即便是当着那些臂戴红袖章的造反好汉们,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读《野草》。《野草》中的一些文字,甚至成了当时流行的革命语录。譬如:“地火在地下运行,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不过我还是很难将《野草》和那些激昂的政治口号连在一起。这时读《野草》,竟生出许多先前未有过的感想来。我在鲁迅那些优美的文字里,读到的是一个痛苦的、迷茫的、充满幻想的灵魂在苦苦思索……我常常想,倘若鲁迅先生没有那厚厚的十几本着作,只有这一本薄薄的《野草》,他同样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作家。
到农村“插队落户”时,几乎没有什么书可带,行囊里寥寥几本印刷品中,有一本是《野草》。很多小说往往只能读一遍,看一个故事而已,第一遍觉得新鲜,第二遍便无味了。《野草》这样的书却可以一遍一遍读下去。所以我当时颇有点阿Q地想:我这是“以一当十”,“以十当百”。有一次,生产队里开批判大会,我怀揣着那本《野草》,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听得无聊,便从怀里拿出《野草》来读。一读进去,周围的喧嚣世界仿佛就不存在了。我再也听不见批判会在开些什么,会场里一阵阵海潮般的口号声也不能把我从书中拽出来。我的耳边只有鲁迅的声音,那是带着浓重绍兴腔的普通话,忧伤的声音,低沉的声音,描绘出一幅幅黯淡却又美妙离奇的画,使我迷醉。我读着《影的告别》,读着《雪》,读着《死火》,读着《死后》,从那些文字中散发出来的情绪,轻轻地拨动着我的心弦。我听见那忧伤而低沉的声音正音乐般地在说: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里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听着这样的声音,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突然,有一只大手在我背上重击了一下,于是我猛醒,一下子从书中被揪回到现实之中。现实还是批判会,是一阵口号之后的间歇,会场上出奇地静,静得有些不自然。我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周围农民注意的中心,无数双眼睛正默默地瞪着我,就像在瞪着一个怪物。原来,会议主持人刚刚点了我的名。开批判会竟敢开小差,而且是在看一本发了黄的旧书,那还了得!我连忙结结巴巴地声明:
“这……这是《野草》!”
“野草?什么野草?大概是毒草吧!”
“这是鲁迅的书!鲁迅先生!”我不顾一切地大喊道,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的咆哮。
“哦,鲁迅先生,是鲁迅先生?那……那你要向鲁迅先生学习啊!”
主持人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下来。尽管我周围的农民们未必知道鲁迅,但是主持人知道。是鲁迅先生救了我!
身边只允许有一本《野草》的文化荒年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现在,可供选择的好书就像春天的花草一样,多得叫人眼花缭乱。你尽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读任何一本书,不会有一个人来干涉你。不过,真的要找到一本能让我躲进去、沉醉其中而忘记一切的书,就像当年读的《野草》那样的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十年前,读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和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时,我依稀又重温到当年读《飞鸟集》和《野草》时的情景。《渴望生活》是画家梵·高的传记,写得充满激情和诗意。画家的命运坎坷而黯淡,然而那种渴求创造的强烈欲望和追寻艺术的执着激情,却使人激动不已。《瓦尔登湖》是一本散文集,书中流露出的那种恬淡,那种对大自然的陶醉,对人生的静静的思索,无不拨动着我的心弦。《渴望生活》是当时的畅销书之一,喜欢的人很多;《瓦尔登湖》知道的人并不多,也许不是人人都有耐心读完它,然而我喜欢。
那时我住在浦东,每天要坐汽车经过黄浦江隧道,费很长的时间到市区上班。在车上的时间特别难熬,车窗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风景,尤其是遇到交通堵塞,心里就更加焦躁。这时,倘若有一本好书在手中,便能把漫长的时光化为愉快的瞬间。在公共汽车上读书,只要真的读进去,就能旁若无人,就像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一样。任何噪声都不可能干扰我的情绪,有人挤我,有人推我,有人踩我的脚,我都可以木然无知。《瓦尔登湖》就使我在拥挤喧闹的公共汽车上有了一个美妙的藏身之处。有一次,汽车在幽暗的隧道里被堵住了,前面的障碍怎么也排除不了。车窗外,只能看见灰暗毛糙的隧道壁,车厢里,空气混浊,一片抱怨之声。这时,我便从包里拿出那本《瓦尔登湖》来。随手翻开,是那篇《声》。《声》里描绘的是一个极为宁静的世界,那里有山谷,有森林,有飞着的或是唱着的禽鸟,有乡间公路上马车的辚辚声,有“宇宙七弦琴上的微音”似的教堂钟声,有“游唱诗人歌喉”似的牛叫声……当这些声音和每一张叶子和每一枝松针寒暄过以后,回声便接过了这旋律,给它转了一个调,又从一个山谷,传给了另一个山谷……“回声,不仅把值得重复一遍的钟声重复,还重复了山林中的一部分声音,犹如一个林中女妖所唱出的一些微语和乐音……”《瓦尔登湖》中的这些声音,就这样奇妙地在我心里回旋,使我也仿佛成了在瓦尔登湖畔流连忘返、沉醉于美丽天籁中的农夫……《声》之后是《寂寞》,瓦尔登湖畔的寂寞并不是那种可怕的闭塞和孤独,而是一种安闲,一种宁静,一种远离尘嚣的超然。作者在山林湖泊之间独自思索着,“太阳,风雨,夏天,冬天,大自然的不可描写的纯洁和恩惠,他们永远提供这么多的康健,这么多的欢乐!对我们人类这样的同情,如果有人为了正当的原因悲痛,那大自然也会受到感动,太阳黯淡了,风像活人一样悲叹,云端里落下泪雨,树木到仲夏脱落下叶子,披上丧服。难道我们不该与土地息息相通吗?我自己不也是一部分绿叶和青菜的泥土吗……”这样的寂寞,是一种令人神往的寂寞。对于整天在喧嚣和拥挤中忙忙碌碌的现代城市人来说,这样的寂寞是多么难能可贵!寂寞之后是《访客》,于是我又和梭罗一起,在他的林中小木房里,接待许多有趣的人物。我们的客人是淳朴而又聪明的伐木者,是渔夫和猎人,是隐居山林的智者,是一些没有被都市尘嚣污染的健康的人……和这些有趣的人围着红彤彤的炉火,谈天说地,道古论今,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就在我兴致勃勃漫步于瓦尔登湖畔时,汽车已经驶出黑暗的隧道,车窗外日光灿烂,周围乘客脸上的愁容已经消失。听到人们的议论时我才知道,刚才,汽车竟在隧道里滞留了整整一个小时!而我居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躲进书里做了一次愉快的旅行。如果没有《瓦尔登湖》,这黑暗的一个小时将会多么漫长……我想,今后我的生活内容大概还会有很多变化,然而一件事情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读书。现在,我已有了七八个书橱,大概有好几千册书吧。要想把所有的书都读一遍,几乎不可能。于是我常常站在书橱前,慢慢地扫视着那一排排五彩斑驳的书脊,心里在想:今天,我能躲进哪一本书中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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