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作家、诗人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逝世82周年纪念日。乔伊斯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后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之一。他的代表作《尤利西斯》被誉为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以时间为顺序,描述了主人公利奥波德·布卢姆于1904年6月16日在都柏林闲荡的一天。
乔伊斯 像 陈雨/绘

70cm×50cm,布面丙烯,2019

图源:《世界抒情诗选:灰烬的光芒》西川 主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
乔伊斯一生颠沛流离,晚年饱受眼疾之痛,但对文学矢志不渝,终成一代巨匠。
诗人西川在单向街书店主办的“乔伊斯主题文学之夜”中,曾介绍乔伊斯为一个大神话,而他的《尤利西斯》就像一个大漩涡,吸引了一群稀奇古怪的、有革命精神的人,“像庞德、艾略特、海明威等等,他们都在为《尤利西斯》而战。”
一本书如何能煽动一个时代的人?为什么创作者们在常人看来都是一群疯子?文学革命意义何在?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西川老师在“乔伊斯主题文学之夜”上讨论的问题。
本文为诗人西川在“禁锢与重生——乔伊斯主题文学之夜”发言的内容
原刊“单向街书店”(ID:onewaystreet2013)
乔伊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但是没读完他的作品是全世界的普遍现象。
如果你去国外的图书馆,总能发现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接着,你会发现这本书,前头十页二十页都已经发黑了,后边是新的,永远都是这样。没有人有耐心把这个书读完。
乔伊斯自己也有个说法,是说《尤利西斯》写出来,就是要让那些教授们啃五十年都啃不完。这个已经是他的一个文学秘密了:一个作家如何保持一个长久的被人探究的状态。乔伊斯答,你就写别人读不懂的东西。
如果乔伊斯是在中国,恐怕大家早就一下子把他的书彻底扔在一边去了。因为乔伊斯的神话不是在中国形成的,是在西方形成的,因为西方有一个真正的读书界,有一群真正的热爱文学的人,不是只追求一种很轻松的阅读。尤其乔伊斯又是出现在现代主义的时期,(在文学上有)各种实验,他出现在这个时候,所以也就产生了这么一本非常奇特的书。
《尤利西斯》:往地狱跑的文学革命
我们中国人读《尤利西斯》,和英语国家的人读《尤利西斯》感觉一定不一样。首先如果我们读中文版,那么中文跟它的原文已经隔了一层。其次,打个比方,你现在坐在这个书店,你的脑子里一会儿出现你妈,一会儿出现杜甫,一会儿出现街上的一辆汽车……你把脑子里出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写下来,翻译成英文,外国人也读不懂。所以对于《尤利西斯》,我觉得是有一个心理上的坎,我们得越过去。
可能我们中国的读书界,拿到《尤利西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一部大经典,我的内心已经准备好了:就觉得它是大经典。但是我觉得一定要越过这个坎,大家才能理解这样一个写作。
我对照过《尤利西斯》的中文和外文,很难说它们是对应的,甚至有点对不上。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乔伊斯这儿,也出现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你读朱生豪和梁实秋翻译的莎士比亚,那跟真正的莎士比亚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朱生豪和梁实秋两个人都比较文人化。用一种文人化的语言来翻译一个非常野蛮的作家,实际上是翻不了,只能把大概的意思翻过来。这是阅读外国文学的时候,一个非常重要的事。
《尤利西斯》伟大,但不是我们理解的《红岩》式的伟大。它是发明,甚至它完全就是一个革命,但是它的革命有可能是往地狱跑的革命,不是往天堂跑的革命。
当然,乔伊斯不只写了这一本书,他还写了《芬尼根的守灵夜》。问题是《芬尼根的守灵夜》更读不下去,打开任何一页,你开始读,读两页就可以搁下了。
《尤利西斯》初版,1922年版(左),《芬尼根的守灵夜》,1939年版
乔伊斯还是个诗人,他在小说里的写作那么激进,可是他的诗歌写得很是合辙押韵。
我们在乔伊斯身上,既看到一个左派,也看到一个右派。
怪人俱乐部
“单读Classics”丛书《最危险的书: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战》[美] 凯文·伯明翰 著 辛彩娜 / 冯洋 译
我手上这本《最危险的书》,副书名叫“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战”,写了很多乔伊斯的细节。这是一大神话,因为乔伊斯真的是一个大神话。
为乔伊斯而战的有一群人,像庞德、艾略特、海明威这些人,都在为《尤利西斯》忙活。
理查德·汉密尔顿为《尤利西斯》所绘插图 
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二十世纪初,现代主义产生后,跟着产生了一群稀奇古怪的、有革命精神的人。不光只有作家,诗人、艺术家还有革命者,都是混在一起的,而这些人做的事大多数都是在主流社会看来非常不着调的事。
而这种实验、革命对这些人来讲其实是一件挺自然的事。像在法国,乔伊斯已经不是第一波现代主义了,当年还有更古老的现代主义。从更早的波德莱尔,到兰波、魏尔伦、马拉美,又赶上当时欧洲那样动荡的形势。整个历史就已经进入到这个阶段,所以每一个人都是特别的,看起来都不正常。
《最危险的书》里说到很多当年的艺术家、大名鼎鼎的人物,比如给《尤利西斯》打官司的律师约翰·奎因在美术界也是知名的。他是 1913 年纽约军械部展览(正式名称国际现代艺术展览),最重要的赞助人。
庞德把作家和赞助人聚到一起,左起:乔伊斯、庞德、福特·马克多斯·福特、约翰·奎因,1923年
还有诗人埃兹拉·庞德。如果说现代主义在小说当中表现为《尤利西斯》,在诗歌当中表现为庞德。埃兹拉·庞德也是一个怪人,庞德是属于永远不会坐在这跟你说话的人。他跟你说话的时候,老摆出一个姿势就是跟你说两句,马上要走,所以有些人可能会烦庞德,不喜欢他。
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把英美现代派文学接生到这个世界上,同时他用自己的诗歌指明了未来文学的方向。图为埃兹拉·庞德和他的著译
再比如说艾略特,他当时跟伍尔夫在伦敦。伍尔夫发现44岁写出《荒原》的大诗人艾略特去参加朋友聚会时会化一点妆。他的脸上会带一点绿色。而这个妆不是为了把自己化漂亮,而是为了把自己化得更忧郁一点。
就这么一帮子人,你说他不着调也好,他们就像一个大漩涡……说到这我想说,《尤利西斯》这本书,就是一个大漩涡,它吸引了这么一帮子看似不着调的人,全卷在这个漩涡里。而且它还吸引了全世界的翻译,全世界所有翻译《尤利西斯》的人,全是怪人。
我听到几个故事,有一个故事就是匈牙利小说家,《撒旦探戈》的作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跟我讲的。他说在匈牙利一个村子里的酒吧,一天有一个人进了酒吧,别人都在那喝酒、聊天,他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大声地朗读。没有人知道他读的是什么,读完了以后,把纸揣在兜里扬长而去。拉斯洛说,他隔了很多年以后才意识到,那个人当时读的是从英文翻译成的匈牙利文的《尤利西斯》。一个农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翻译《尤利西斯》。而且他觉得自己翻译了《尤利西斯》,就跟别人不一样了,到酒吧大声朗读,朗读完了,都不屑于告诉你们,这是《尤利西斯》,你们不懂。
拉斯洛(1954—),匈牙利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2015年曼布克国际奖得主,囊括了包括科舒特奖、共和国桂冠奖、马洛伊奖、尤若夫·阿蒂拉奖、莫里茨·日格蒙德奖、阿贡艺术奖在内的几乎所有重要的匈牙利文学奖项,并于2014年获得美国文学奖。对中国文化有浓厚的兴趣,曾游访中国,著有多部关于中国与东方文化的作品。导演塔尔·贝拉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改编自其作品。由其代表作《撒旦探戈》改编的同名电影亦是电影史上不朽的经典。
印度翻译《尤利西斯》也很有趣,这个人住在加尔各答,他是一个小学老师,因为那个小学隔一条街就是加尔各答的红灯区,所以他教的学生全是妓女的孩子。这个人白天给小孩上课,晚上在家里面翻译《尤利西斯》。
我还认识一个保加利亚语的《尤利西斯》译者,根本就不说话,见着你很客气地坐下,就不说话。
《尤利西斯》是个大漩涡,不仅仅是作家们,连它的译者都是一群怪人。但中国的译者萧乾和文洁若也是作家,但却是最不怪的。我觉得全世界的《尤利西斯》译者可以成立一个怪人俱乐部。
实际上我在看过《最危险的书》一书后,我能够明显感觉到,当时那些作家,艺术家,出版人身上蕴含着一个巨大的能量。多少年之后,你依然能够感觉到那个能量场。比如这本书里写到20岁的乔伊斯初次见到37岁的叶芝的时,说“我们俩认识得太晚了,你太老了,我已经没有办法影响你了。”(转引自拉塞尔私人谈话,Ell,103页)
这种能量感和当时的革命之间,是有巨大的内在联系,这种能量的写作真是令人神往。乔伊斯的这些朋友,一方面很下流,一方面很高尚。乔伊斯自己也说淫秽和崇高对他来说是同一个东西,这灵感太狠了。《尤利西斯》某些章节写得不分段,也没标点符号,是因为他的妻子娜拉没文化,给他写的信没有标点,所以他就这么写了。
那个时代欧洲有一些高高在上的作家,像叶芝这些人代表的是贵族。而乔伊斯就是平民,但是他发现了底层那种最龌龊的世界里无比灿烂的诗意。
逆行
说到时代对创作者的限制,一是各种各样的禁忌,出版时要求你修改,甚至不能发表。二是时代趣味,如果说这个时代就喜欢舒舒服服的文学,那文学就等于迎头撞在了墙上。这是在各个国家、不同的时代都有的情况。
有一些作家很走运,有一些作家就是不走运。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有这样的不走运的作家。
咱们中国历史上这种不走运的作家,像陶渊明,像杜甫,活着的时候都不走运。但都没有像乔伊斯经历的这么有戏剧性——右眼失明,打审查官司,海明威又帮着走私他的书……
这都很有戏剧性。有点像你在街上逆行,只要敢逆行,那你就没好日子过,在别人看来,你就是一个疯子、小丑。但实际上,对于很多的艺术家来讲,逆行是他生活当中的一个重要的部分。
乔伊斯,1922年前后
如果说你顺着一个时代的趣味写东西,当然,你就会过得有滋有味。
但实际上,不同的时代有很多真正的作家,真正的艺术家,真正具有创造力的人,真正具有远见的人,或者是他往回看,他也能看得很远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逆行的意思。
为什么作家、诗人、艺术家们在常人看来都是一群疯子?或者在没有成功之前永远都是一小丑?其实他们也不是病理上的疯子。
我想他们之所以给别人造成这样一个印象,就是因为他们逆行。而且逆行这件事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逆行了。有的人是对自己有这个暗示,因为他不甘于写这个时代都能接受的事情。
但时代羞辱这些逆行的作家或者是艺术家。
我觉得乔伊斯与叶芝初次见面是那样一种态度,那么他之所以这么写,他一定是对于当时的文学趣味,文学主流是不屑一顾的。我前面说到,乔伊斯写的诗是合着押韵,但写的什么呢?写的是,比如说一个小女孩蹲在地上撒尿。对他来讲,这是一种很自然的事,他就爱这么干。如果让他换一个写法,比如写写秋天的落叶、月亮升起来了,那么他会觉着好无趣。可以说,乔伊斯所在的时代里的大多数所认为美的东西,对于乔伊斯这样的人来讲,无趣、乏味、俗气,所以他才这么干。
“冒犯”
对乔伊斯来讲,写作上的实验不是风格上的考虑。他之所以有那样一种实验形式,就像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东西,他需要他的作品呈现为这样一种样貌,所以这对他来讲是一件比较自然的事情。但对某些人来讲,现代主义文学实验是风格意义上的东西,是要追求的东西。要写成象征主义,写成超现实主义,像中国的好多艺术家就是这样。
欧洲的现代派是玩出来的,中国的现代派是追求来的。这两个是很不一样的。所以你能看到,乔伊斯又跳舞又唱歌,还写谱。但是中国的现代派,由于我们特殊的环境,我们知道欧洲人有现代派,所以我们也想加入到这样一个行业里,简直就像追求真理一样,在追求那样一种美。
如果你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人,一定会产生创造的能量。但是同样的能量,产生的不一定非得是现代主义了。这种巨大的能量的,需要对于艺术有一个透彻的理解,越过很多生命的坎,审美的坎,我们才会发现另一种更高级的审美,那么这个时候你摧毁一下试试。只要你这么做,我相信一定能够看到奇迹。也可能是一个小亮光,能看到一个小亮光,应该也是有意思的。
再说冒犯。我们通常指的是对别人的冒犯,但是我想,我可能首先冒犯的是我自己。我过去有一套文学观念,我读文学史,我知道那些人都怎么写;我一开始写东西,是想追随那些伟大的先驱写东西,但是你一辈子之中会有一些契机,使你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么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你过去的那套写法已经作废了。这就是所谓冒犯到自己。你会发现你自己的某一部分完全作废了,没用了。
就是说我意识到我要有一个变化,但是其他人没有察觉这种作废,那么当你意识到一部分过去的东西废了以后,你就会照着新的方式去写了,那么,你当然就冒犯了别人,这肯定的。一旦你开始真诚地面对你现在的困境,你一定就对别人构成冒犯。
摄影:翟永明
西川,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
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系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写作项目荣普作家(2002)、纽约大学东亚系访问教授(2007)、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写作系奥赖恩访问艺术家(2009)。曾任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校图书馆馆长,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出版有各类著作约三十部,其中包括诗文集《深浅》、诗集《够一梦》、长篇散文《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论文集《大河拐大弯:一种探求可能性的诗歌思想》、专论《唐诗的读法》《北宋:山水画乌托邦》、译著《米沃什词典》(Milosz's ABCs, 与人合译)、《博尔赫斯谈话录》(Borges at Eighty: Conversations)等。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中国书业年度评选·年度作者奖(2018)、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瑞典马丁松玄蝉诗歌奖(2018)、日本东京诗歌奖(2018)等。其诗歌和随笔被收入多种选本并被广泛译介,发表于近三十个国家的报刊杂志。2019年德国柏林诗歌节宣传册称赞西川为“当代诗歌的重镇之一”(one of the greatsof contemporary poe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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