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
最近和同行吃饭,席间话题变了。一场老艺术家采访未能成行,原因是“约定见面的前几天,老人家突然人没了”。沉默没延续多久,饭店老板又上前致歉,表示需要提前打烊,理由是“家里父亲不行了,医院刚打电话来催家属到齐”。
2022 年尾,一颗球粒陨石落在金华浦江。当时正巧晚高峰,下班途中的人目击它划破杭州的天空,路过千百万人的平静一日。那天,同处浙江的医生小杨照常在卫生院值班室里,接待来打预防针的哇哇大哭的小朋友;身在西南的小满还没有失去奶奶,老太太仍在抖擞自己骂人的看家本领;而在离陨石 300 公里的上海,一家从事殡葬服务的公司上下已经开始季度性的忙碌,年关对每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的确是道关。
然后没几天,感染高峰也落下来,许多人仓促间,毫无准备地跌进丧失里。家庭、医疗系统与殡葬系统短时间内被迫各自消化超量的挤压,小满、殡葬公司与小杨的生活成了无常下的一份子。
死亡到底在哪一刻降临?是停止呼吸时还是身份证剪角时?是重量陡增时还是送入高温时?我们记下三个片段,用以记住「失去」。
午觉
下午 4 点,手机来电显示亮了,是小满的爸爸。这不太寻常,父女平时很少互相打电话,有事顶多微信讲两句,接起电话就听到那头父亲在哭,她心里答案忽然就清晰了。
她问,奶奶怎么了?父亲答,奶奶走了,刚走。她回,我马上收拾东西回来。
图源: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
从小满工作生活的地方开车回到奶奶所在的小城,4 个多小时。这座西南小城紧紧挨着长江,长于酿酒。年轻人大多选择长大后离开,去不远处的省会,像小满这样。12 月小城开始陆续报出阳性病例,中招者出现不同程度的发热咳嗽和全身酸痛。奶奶一直不愿和子女住在一块儿,9 月小城经历封控,家里人担心老人独居,生活无法自理,搬去和她同住。病毒在家庭成员间复制增殖,很快就轮到奶奶。
抗原显示阳性的第四天,奶奶抱怨全身仍是疼。吃过午饭,她宣布要去睡个午觉。家里人在客厅,听着老人房间里起初还有习以为常的“唉哟哎唷”,过一阵,没声了。
图源:电影《入殓师》
冬天天黑的早,小满到时,路灯已经亮了。老家没有“殡仪馆”的说法,火化领骨灰的地方叫火葬场,亲属停灵的地方叫安乐堂。按习俗,逝者需要停灵三天,在某处搭设灵堂守夜。那时殡葬已经开始排号,奶奶有三个孩子,家里亲戚有一打,许多张嘴同时对外问询和找路子,总算找到一个郊区私营的殡仪馆,建筑是用铁皮搭起来的,开车找过去,一路都是外墙上画着“拆”的破落老房子。
奶奶 87 岁,按北方虚岁的算法已是 90 岁高龄,平时有点高血压和哮喘的毛病,每天得定时吃药。80 岁后,老人年年生日都有一大家子陪着过。两年前,小满带着丈夫回家祝寿,虽然奶奶腿脚灵便,丈夫还是坚持一路牵着奶奶走到坐席。寿宴桌子很大,儿孙两辈里小满是唯一的女儿,原本打算和丈夫一起坐边上。奶奶说,都他妈不是外人,你(指小满丈夫)坐老子旁边来。丈夫后来偷偷说,老太太精力真好啊,骂人忒带劲。
第三天一早火化,到达后又是一轮等待,人们陆续抱着骨灰盒从里间走出,路过候在一旁的她们。火葬场的烟囱指着天,天是灰的,周围有点呛,是不同于乡镇原本气息的呛。
工作人员喊到名字,谁谁谁的家属过来告别。在一个小房间里简短的一瞥,奶奶被推走了。回家 72 小时,心心念念的就是灵前的长明灯不能灭,蜡烛和香不能断,夜晚靠着这个想法撑过。而那刻她猛地意识到,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图源:电影《犹在镜中》
等待骨灰的过程中父亲对她说,你先回去吧,这里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你还有几个小时高速要开。注意安全。启程回家前父亲忽然叫住她,说了自己的农历生辰,让她一定记牢。老人走了,以后这个家里的老人就是小满的爸妈了。
那天是 12 月 31 日。29 号中午她发了条微博:今年我已经过烦了,请抓紧到明年。4 小时后,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现在翻到那行字,心情复杂。
家里请来师傅推算落葬时间,9 号是个好日子。墓地是 15 年前爷爷去世时就挑好的,他俩买的双棺,奶奶终于和最爱她的爷爷在一起了。从小到大,小满都羡慕爷爷奶奶的爱情。爷爷 80 年代做了腿部手术,走路会一瘸一瘸的,她念初中那会儿,爷爷每晚会提前泡好薏米,第二天 6 点起来熬薏米粥,然后下楼取牛奶,取报纸,把鸡蛋做好,剥在牛奶里,粥做好,小菜做好,再叫奶奶和她起床吃饭。他会笑着对奶奶说,吃完早饭再睡一哈儿嘛。
图源:电影《刺猬的优雅》
重量
给一张身份证剪角,在户口本的某页敲章,领出社保中心的丧葬费和户头上的各项余额。在流程中,一个人走向确切的死亡。推进这一切的关键要素是一张官方开具的死亡证明,证明文件各地略有差异,通常是张四联单,一联存档,一联给民政,一联给公安,一联给家属。每张死亡证明都有唯一编号,开错会带来很多麻烦。
冲击可以从这张单子上透出来。医疗系统超负荷运转以来,大量资源投入呼吸科一线和重症病区,资历尚轻的年轻医师或实习医生被顶进日常分诊台与值班科室。他们的文书经验少,填写总有小错漏,公章没有敲圆,死因没有写明,机构不认打回来,苦了家属和经事单位。久了年轻人也怕了,开死亡证明成为一桩头疼事。
这成了王师傅的新增工作内容。大型公立医院里,驻守太平间的值班人员每天在病房、太平间、逝者和家属之间穿行。王师傅在一线工作的资历深,开始用自己的经验反哺。哪里写什么,拿上单子去哪里……一头对着工作人员,另一头对着家属,慢慢地人群分出方向,倒把他围在中间七嘴八舌问起来。他在台风眼里冲有些无助的人们大声喊: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
工作人员的白手套,受访者供图
那天的情况不乐观,一个病房里先后住进 8 位病人,又相继离世。在房间里进出次数多了,每个人都在失控和麻木的情绪两极间横跳。王师傅的同事、同样供职于殡葬公司的小琳守在后方办公室,一个手机用来接线,另一个手机用来加家属微信。最吃紧的那两天,高峰时 1 小时要接 30 通电话。打来的并不都是亡者家属,家里有老人的,有住院病患的都会出于焦虑来求助,殡葬服务咨询成为他们安抚情绪的出口。转运吃紧时如何在家保存遗体,相关手续怎么跑,哪些冤枉钱不用花,这些问题每天要回复百遍。
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让小琳很低落,接线一整天后,她因为心急开始低烧。她们人均只有 2 天的阳后修养期,一旦投入岗位工作又是几小时不吃不喝的连轴转,休息不好,有人因此转阴后复阳,病情反复。偶尔接线员拎起电话,字还来不及吐,先一阵猛咳。
仪式现场,受访者供图
人在去世后会变沉,搬运遗体的一线师傅通常力气惊人,感染初愈时身体还虚,重量依然得咬牙硬抗。骤然几天的挤兑下,殡葬用品也出现短缺,公司办公室二楼成了临时仓库,订购并就位的骨灰盒上各自印有逝者的名字,一排一排妥善垒放起来。
公司里不常出外勤的部门人员也开始支援一线,年轻的项目部姑娘走进太平间,帮忙核对死者信息,以及协助转运遗体。为了给亡者体面,每个人的动作都谨慎小心。小沈和小琳合力抬起的黄色裹尸袋里,据说是一位体重只有 80 斤的老人,她俩使了全力,短短一段路依然走得很吃劲,喘得出了声。
小沈碰到一具与她同名同姓的遗体。确认逝者信息时,依稀看到是位瘦小的女性,穿有些宽大的红色寿衣,可能是个年纪挺大的人。她觉得这是缘分,能够亲手帮助一位和自己同名的年长者走上往生是一种福气。那天结束的路上,同事给她发来信息说,小沈你知道吗,今天你帮助的那位小沈是从外地来上海治病的小女孩,20 岁,患有脑瘫,住进医院后,没再等到机会出去。她家里人来得匆忙,身边也没带什么合适的衣服,寿衣是临时买的。
仪式现场,受访者供图
仪轨让告别深重,工作人员在尽力留住逝者的体面,帮家属完成未尽的仪式。一位家属请求她们想办法,让曾经截肢的逝者完完整整地离开。尽管很忙,她们依然花了整段时间,用纸糊出一条做工精良、以假乱真的义肢。
两周前一个女孩带着哭腔给小琳打电话,说爸爸进了 ICU ,自己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小琳安慰她,加了微信,给她发了必要的流程须知。女孩后来没有回音。小琳觉得最好不要有回音,没有消息对她们来说,就是当下的好消息。
档案
医院公共卫生科的小杨这两天在加班。浙江新出台了文件,要求基层卫生院完善当地的老年人哨点监测计划,和街道一起,挨个打电话询问每户老人的情况,提前在系统里将有基础疾病的老人打出红色或黄色标记,了解是否需要上门服务。
图源:电影《记我的母亲》
她的科室负责传染病和慢病死亡的统计分析,每天会有大量文书工作:对接医院负责医生,对接街道,对接疾控,当然也有对接上门打预防针或者拿高血压、糖尿病对治药的市民。街道医院和卫生院是分级诊疗的医疗制度下,最为贴近基层的场所。在小杨生活的城市,她们所受的冲击和挤兑远不如三甲医院,起初甚至没有影响她早八晚五的工作节奏。
这座卫生院是栋四层建筑,设有包括中医的全科门诊,没有住院部,但有输液室,基础设施齐全。前文提到死亡证明,那也是小杨日常工作的极大部分。在医院去世的患者,主治医生会开具证明,文件会被分送到小杨手上,她需要核对并录入线上系统;在养老院、私营医院或家中去世的话,家属要先到街道开具证明,加上就医材料等一系列文件来这里找到小杨,她需要核实、登记、开证明并录入系统。有异地去世或其他更复杂情况的则需要疾控中心介入,过程会涉及建卡、认卡、补卡,最后注销健康档案。
来到小杨办公台前的,大部分是老年逝者的家属。他们入院,接受治疗,再逐渐接受事实,选择出院回家,等待死亡那一刻到来。家属通常平静、沉默,上一次迈出医院大门时大多就已经明白,下次再踏入这里会是为了什么——且那通常不会太久。他们问得最多的问题是关于户口,比如去哪里销户?火化要联系谁?社保要怎么处理?小杨总结了一下,一言以蔽之,大家都想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图源:电影《死于明日》
档案意义上的死亡有无数的下一步要做,文书过手的人数增加,难免会有岔子。小杨也被死亡证明的复核弄得很头疼。死亡原因的填写有严格要求,死于传染病的结论前,要有清晰的流行病学史调查,包含核酸检测结果,有无明确接触确诊者,接触后是否出现明显症状,是否有影像学资料作为佐证……简短的症状描述加“疑似**”的结论被认为是模糊表述,无法作为最终判定。
她接待过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来给自己 101 岁的母亲办手续。看到文件时小杨一晃神,仔细分辨谁是家属而谁是逝者。接下来的流程,年迈的女儿同样得走,去公安办事厅排队,去社保中心排队,去殡仪馆门口排队。也许回到街道会有指定的社工帮忙,但每个场合仍需要她亲自到场处理。全国民政服务如今已经开通了线上一键注销户口,但这个功能并不被推荐使用,因为一键有些太快了。为避免手续错漏,小杨总会建议,条件允许的话,家属最好线下亲自把所有手续跑一遍。
图源:电影《寂静人生》
重症高峰第一次冲击这座城市时,卫生院经历了三天的断药期。彻底断药前她们已经开始采取限制措施,退烧药按颗发放而不是按盒。小杨的科室也受召,轮岗到发热门诊值班,她负责登记和分流。她们穿蓝色隔离服,一个班次 4 小时,班次内不上厕所不离岗。冬天的候诊大厅因人员聚集而显得闷热,着急的病人家属冲小杨发泄情绪,什么难听的都有。她受着,她知道他们不是冲她。
医务人员感染后一般休息 2 天,有位三十几岁的同事返岗后出现血尿,进了重症病房。小杨说,万幸她发现后就住了院,现在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孩子都还很小呢。
生离死别她见的很少,这里长期成为慢性死亡的见证点,于是,阴影掠过这个科室时仿佛也被迫变成慢速。一部分血透或癌症病人,几天前电话回访还能联系上,过了一天就成为文件上一个名字。这两天小杨和一个责任医生聊天,她说,你的真多。那个医生回复了一个捂脸哭的表情,说,是的呀。
她们聊起一位刚去世的老人,也是她手上的病人。医生感叹,老人今年几乎都在医院里度过了。前两个月为了问卷调查,她还去过老人家里,他给她削了个苹果。
图源:电影《犹在镜中》
这是小杨在这所卫生院工作的第三年,她不知道从现在起到过年前,最忙的时段到底有没有过去。但今年她有个决定:一定要回家去。父母在家等她过年,已经等了 3 年。
*封面及文内配图来自豆瓣影音截图
*文内所有出现人物为化名
//作者:zqq
//编辑:madi
//设计:板砖兮
//排版:Le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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