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姜婉茹 
剪辑 |姜婉茹 
编辑 |陶若谷

“兄弟”躺在荒山谷

他应该是去探路了,找对了方向,却意外失足。12月11日夜里,18个登山者走到剪刀峰附近,一道手电光束突然一闪而过,然后是石头滑落的声音,好几秒才听到回声。大家开始紧张,互相喊名字,喊到领队求索(户外圈网名)时,没有回应。
四周是密林深谷,49岁的求索走在队尾“收队”。半小时前,求索给朋友凯文发信息吐槽,有人嫌原定路线太简单,临时改了一条难的线路。凯文不明白,按他稳健的风格,照理说天黑后不应继续走,何况到了本命年,更该谨慎。
户外圈有个规矩:一起进山,一起出山,不能抛下队友。一名驴友决定去找求索,独自拴着绳索下降,在约60米的悬崖下面找到了,求索的体温在迅速流失,看上去已经死亡。
十八重溪在距福州约20公里的闽侯县南通镇,有火山岩地貌和季节性溪流,森林密布,被户外爱好者称为“毕业线路”。但在一些当地人口中,这里“阴气重”,几乎年年出事。景区设立了警示牌,十一到十八重溪尚未开发,山势险要,容易迷路。普通游人一般在八重溪就止步了。
求索坠崖的地点在未开发的区域内。山地救援队进山就花了6个小时,第二天下午才将同行的17人带回景区。而求索的遗体在悬崖深谷处,需要从七八米的垂直崖壁下去,爬过四五十米布满碎石的70度斜坡,经过一个平台,再向下降2米,才能抵达。
6名消防员曾在事发后抬着担架,尝试进山,走到一半退了出来。当地村民、打野味的猎户、公安、民政、电视台,求索的家人能找的都找了一遍,谁也没有办法。搁置野外的时间越长,希望越小,遗体一旦开始腐烂,人们忌讳起来,就更没人愿意搬了。
十八重溪户外路线图与景区警示牌。
凯文帮着家属找人,找到腾翔,请他私下拜托救援队员搬运。腾翔52岁,做空调销售维修工作,玩户外十几年了,业余参加山地救援。他和求索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寒暄了几句,“老早就听说过你,今天终于见到了”。
两人都喜欢徒手攀岩、溯溪、滑瀑,是圈内人口中的“强驴”。求索的快乐是遇见一条荒废的路,成为“这里的王”;夏天在瀑布下冲水,感觉泉水流进了胸膛;在山野间寻找大自然的馈赠,挖竹笋、摘橄榄、薜荔果,取冰烧水,煮山泉瘦肉粥。他不喜欢做长远的计划,临时起意约人爬山,说走就走,他发布的视频里随处可见这样的生活哲学——“改天是哪天,以后是多久?”“见一面少一面,来日不一定方长”。
出事前的周三,凯文还和求索一起爬了山,两人在西藏徒步时认识,每周大约去户外玩两次。求索之前做饮食店生意,疫情这几年没找到好项目,就爬爬山,种了一阳台的花,有风雨兰、三角梅、金孔雀,女儿还在读高一。
起初他们爬山,只为锻炼身体,求索有时痛风发作,爬山出出汗,可以稍微缓解。简单的路线走多了,就想尝试难一点的,凯文觉得越玩越险是顺其自然的事,“就像学走路,最后学会了跑”。这次在十八重溪当领队,求索是无偿参与的,可以免掉活动费,但要照顾队友。据凯文所知,组织者是带他入门的驴友,不好推辞。
在户外,体能和技术相近的人才可能走在一起。社交平台上,求索发的几乎都是风景,少数几条是为凯文而发——拍到奔流的溪水,他想到“老凯估计在对面”;双手着地爬行的时候,求索会笑凯文“鬼子进村”。凯文欣赏求索为人实在,水平又高,遇到难走的路,两人就互相顶着、拉着走。
如今求索躺在荒野里,凯文找过来求助,腾翔明白“作为兄弟”此刻是什么感受。一年多前,在连江古石村海岸徒手攀岩,一个巨浪打下来,卷走了他最好的“兄弟”。腾翔悬在崖壁上,只能看着他在水里漂浮。渔船花了两三个小时把他捞上岸,后脑勺上有一个洞。腾翔拼命做人工呼吸,警察看不过去,说不要做了。
按当地风俗,尸体想从别人村里拉走,要出钱办酒席,请村里所有老人喝酒。为了不惊动村民,腾翔没叫殡仪馆的车,自己开车把“兄弟”的遗体送回老家。直到现在腾翔还时不时梦到他,听到他叫自己名字。
腾翔之前和“兄弟”(左一)一起玩户外的照片。讲述者供图。
他明白凯文想抬出“兄弟”求索的遗体,但问了几个人,都不愿意拿命赚这个钱。腾翔干脆自己组织,发了一份“英雄帖”,在福州各个户外群里转发:
“有位驴友不幸在十八溪遇难,遗体至今还躺在荒野冰冷的悬崖之下。试想,你的某位朋友遭此不幸,遗体在山中面临野兽啃食肢解,或被雨水冲毁面目全非,他的父母妻儿正在绝望无助之中。而你我正好有一点能力、一份热心,是不是应该让这不堪的一幕永不出现?”

友谊,雨夜,抢功

在腾翔最初的方案里,只需把遗体从悬崖底用绳索拉到上面,7名志愿者就能完成,之后交给家属聘请的村民运下山即可。
“英雄帖”发出后,有十几人报名,腾翔挑了7个攀登技术强、体能好的。最缺的是布绳索的人,7人里有一个玩绳索的年轻人,但他的妻子对死人有忌讳,不想让他参与。腾翔只能劝说,留一具尸体在山里,以后去玩大家都会有心理阴影。年轻人最终答应了,但在出发前“约法三章”——只负责搭建绳索系统,不碰尸体。
12月14日,第一队志愿者10点半进山,临近中午,却得到村民拒绝搬运遗体的消息,他们到现场看过地形后,说“就算给10万,也没办法弄出来”。崖顶的路单人走都费劲,不可能几人抬着遗体并排走,只好临时改方案,把遗体降到悬崖下的山谷,再抬出去,难度一下升级了。后来又下起小雨,路面和崖壁变得湿滑,温度从10度左右降到3-5度。
幸亏出发前又有3个玩绳索的主动加入,否则“救援”很难完成——最终,腾翔所在的第一队搭建了两套绳索系统,一组在前方布绳,另一组把用完的绳子收回,再去更前方,往复循环。其他人慢慢抬着尸体前行,死者体重150斤,加上吸了水的毛毯和帆布、打湿的木头,重量达到250斤,需要8人合抬。人力不够,心里有忌讳的也帮了忙。
降下悬崖时,需要跟死者绑在一起,志愿者蓝天成了离尸体最近的人。他原本没想参与,但腾翔喊他来,他立刻答应了。前几年他和腾翔徒手爬80米高的瀑布,接近顶端的地方长满青苔,无处落脚。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腾翔让蓝天踩着自己上,一步踩腰,一步踩肩头。那一刻他感觉两人的命连在一起,自己若是晃动,蓝天就会摔死;蓝天若是失足,也会扯着自己一起坠亡。
志愿者夜间在峭壁上探路。讲述者供图。
这一次,蓝天也是腾翔最默契的帮手,他们始终在第一队。把遗体运下悬崖的后半程,天已经黑了,蓝天把尸体绑在腰上,相当于背着一个人下降。上边的队友每放一次绳子,尸体下坠很快,时不时卡在三五十公分宽的崖缝里,或者晃荡起来,蓝天就站稳一只脚,背靠崖壁,调整尸体的重心。
更可怕的是雨后光滑的山体,要是自己和队友没抓稳,可能会极速下坠,就“跟它一起没掉了”。同时还要提防头顶的落石,或锋利的崖壁割了绳子。最终他跟尸体绑在一起三个小时,下降了400米悬崖。“救援”超过了预估的时长,入夜以后,三盏头灯没电了,只能队友们互相照亮。大家身上扣着绳索、背着登山包、穿着雨衣,不方便拆卸、停留,有人想小解时,直接尿在了裤子里。
自第一队出发后,参与者不断加入,慢慢聚起来61人,年龄大多在四五十岁,最大的60多岁,组成了7个梯队。他们中绝大部分都不认识死者。有人是朋友一喊就加入了,求索出事那天的17名撤离驴友中,也有4人加入了后勤保障。
登山者的友谊,也是在彼此帮助中建立的。IT公司员工半夏这次参加,会想到万一自己有天遇到意外,一个人困在山谷该怎么办?但比起死者,他更关心“救援”的人——第一队里好几个都是他认识的人。年底有许多工作要忙,假期也用完了,他就在上班时“摸鱼”,远程参与了负责后勤的第五队,一下班就赶去现场。
还有一个参与者,“只要有人求救,就会参加”,这样能让他的救援队得到认可,建立口碑。半年前他退出了一个看重利益的救援队——主管想从队员的疫情补贴里抽成,他看不惯,自己组建了队伍。但这次他们走偏了两个山头,天黑雾大,只好原路返回,参加遗体抬下悬崖之后的接力。
“救援”路线图。讲述者供图。
在腾翔经历过的救援里,这是难度最高的一次,但并不完美。忙乱间一队忘了留对讲机给后勤组,到达会合地点,通过喊话和灯光,才跟接应的三队确认位置。有人嘴唇已经冻得发白,看到点了篝火、煮了姜茶等待他们的三队,腾翔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一队跟后方已经失联了5个小时。
但他也发现,有的队没有按原定计划到达会合地,也许是在雨夜迷路,也许是参与者大多是有经验的户外领队,按各自的经验走了其他路,结果彼此错过。
在后勤补给点,也遇到同样的情况,没有一个人说话管用,大家按各自的想法做事。参与者相互之间有交情,一旦感觉方案让自己或朋友吃亏,就拒绝执行,还有人去骂了调度者。
腾翔觉得有些人是来打酱油的,说一句才动一下,“但人家自愿无偿来的,也不好意思一直说。”也有些人在他看来是凑热闹的,没帮什么忙,就发发朋友圈。还有人出来“抢功”,包裹尸体只是搭了把手,却说成自己一人完成。
最不希望的是“一腔热血”帮倒忙。一个刚玩户外不久的男生,抬尸体时不动手,一直在旁边指挥。过崖壁时却发生了危险,从五六米高的地方滑下去,腾翔正好在崖壁下面,冲过去顶住了他,腰部被狠踹了一脚。男生没有受伤,腾翔却躺了一天一夜。后来去医院做理疗,医生说伤到了神经,要慢慢养。
遗体抬出景区交给家属时,已经是12月15日早上8点。队员分批回城,有人通宵之后直接去上班,守了整夜的网友也终于去睡了。
(视频:把陌生遗体抬出荒野深谷)

“谣言”与体面

腾翔三年前加入了福州山地救援队,每年大约参与十几次救援。群里发布救援任务,一般限额30人,三五分钟就抢没了。救援队有考核任务,可能一天在山里跑上20多公里,凑够野外拉练的积分,才有救人的资格。十八重溪最难,几乎每次都要通宵。
有一年他带朋友去玩,一个60多岁的队友从1米高的岩石跳下去,脚部粉碎性骨折。20多人砍树做担架,接力抬了十几个小时才出去。路上碰到陌生的户外队伍,把水和吃的全留给了他们。
救下的人有的成了朋友,他救过一对夫妻,挂在河中一棵光秃的树上,被救后再也不玩户外了。还从水底捞过一个男生,对方一句谢谢都没有,他会有点失落。也有失败的时候,五六十个人在山里找走失的老人,找了三天,没有找到。
这次抬遗体的事引起关注后,网上许多人评论“人呐,不能吃太饱”,“出动那么多人去救一个死人”。类似的话听得多了,腾翔早已无感。但评论中最令他介意的是,有人说家属花了十几二十万,救援者明明是为了拿钱,还假装是做好事。
大家起初莫名其妙,“救援”不但无偿,志愿者还各有付出。许多人自掏腰包,买吃的和水放在补给点。腾翔刚买的iPhone14被雨水泡了,花了几百块去修。还有人把当天的衣服和登山包都扔了,户外装备不便宜,一个小鹰包要1000多。冒雨攀爬之后太脏太破了,也有人是家里忌讳死亡,不许把这些衣物带回家。无偿付出还要被骂,志愿者们或生气,或伤心。
后来才发现,“谣言”不是空穴来风——在腾翔组织之前,死者的家属曾联系过一名驴友,想请他帮忙找人抬尸,商量好费用3万元。看到腾翔的招募,此人报了名,被选进第一队。他立刻通知家属,说找到一起搬运的人了。
“救援”之后,家属封了10个红包,每个三千三,请此人转交给队友。直到这次事件在社交网络上火了,收了钱的人捂不住了,事情才败露。腾翔认为,大家的善意被利用了,“别人可能觉得是我利用朋友赚钱,人品太差了”。
抬遗体过程中,队员在悬崖上绳降。讲述者供图。
后来腾翔从求索家属那里听说,9个红包最后退了回去,但那人收下了自己的一份。死者家属后来在不同的群里帮忙澄清:救援是自发的,没有索要费用。受到这件事的影响,腾翔解散了救助群,也以疫情为由,拒绝了家属宴请。
也许是冥冥中的机缘,2021年4月22日,求索在连江古石村海岸线攀岩,第二天同一线路上,就有攀岩者坠海身亡。坠亡者就是腾翔最好的兄弟争峰。争峰的女儿跟他说,叔叔,我爸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潇洒地离开我们,留下家人痛苦一生。
争峰离开后,腾翔总觉得他还在。整夜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又回到那片遍布巨石的海岸,坠落的瞬间反复回放。争峰家境不错,不需要工作,所以什么时候找他爬山,他都在。人也好相处,从不斤斤计较。腾翔喜欢登上山顶的一刻,烦恼尽消,“希望每座山都被我踩在脚下”。争峰懂他,彼此总是在对方视野之内,谁走得快了,就会停下来等,这样遇到危险,就能及时营救。
送争峰遗体回家的路上,腾翔神思恍惚,开车剐蹭到一个60岁的老人。老人要求赔偿一万块钱,而争峰的家属正在高速路口等他。腾翔急得直接跪下来,说只有七千块,只要能快点把朋友送回家,当时尊严已经不重要了。
腾翔(左三) 和争峰(左一)在山顶。讲述者供图。
这一次,求索的遗体被仔细保护起来。腾翔用两层毛毯包裹好,拿绳子扎得紧紧的。害怕路上磕碰,外面又用帆布包裹一层,砍了5根木头,跟帆布捆在一起,方便搬运。多位志愿者说,看不得户外同好遇到这种事,想给他最后的体面。
搬运时一路小心护送,上坡要前面几人用绳子拉拽,后面的人在四个角抬,用肩膀扛木头。下降则是前面的人开路砍树枝、护着遗体,后面的人慢慢释放绳索。走过溪边的水塘,脚冻得透心凉。每走一段路,还安排了鞭炮,这是当地的风俗,为死者指引回家的路。直至抬到家属身边,亲人帮求索擦了脸,换了新被单,抬上殡仪馆的车,去做正式的告别。
(除腾翔外,其他人物均为圈子里的网名或昵称。视频素材由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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