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魏庄很小,东西长170米,南北长290米,不到7个标准足球场大。
这个小村庄,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也在我极力想要逃离的地方。它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充当着反面教材,也在我逃离它之后继续塑造着我的精神内核。
我曾在很多文章里提及过这个让我爱恨交加的村庄,却一直没有机会专门写文章好好聊聊它。最近回家过年,刚好是时候。
回到我们小魏庄,我常常想起它的起源。我们村名叫“小魏”,因为旁边还有一个村叫“大魏”。据老一辈的人说,100年前,几家人从大魏村搬来这里,开枝散叶,就成了小魏庄,所以我们村也就只有一个姓。
但因为老一辈人(至少我爷爷辈),整个村子几乎没有几个人识字,也就根本不会有族谱,没有文字记载,这段真假难辨的历史也只停留在口口相传。再加上饭都吃不饱,沉重的生活压在每一个人肩上,这种虚头巴脑的所谓传承,根本不会有人在乎。
所以,这是一个没有起源,没有历史的村庄。你出生时,它就已经是一个既定事实,框定着你的一切,你只需要接受就行。

你出生时,需要接受的,首先就是
物质的贫瘠

我们村是皖北平原上一个最常见的村子,这里只有一片接一片的平坦的土地,一个接一个的贫苦的村庄。不靠山不靠水,祖祖辈辈在几亩土地上,向小麦、玉米、大豆和红薯讨生活。

小时候听得多的,是60年左右“过贱年”时,饿死了哪个姑哪个叔;是只有给公家挖河时,才能吃8个馍喝6碗面条的“趣闻”。饥饿和贫困是生活的基调,节俭和凑合是无奈的选择。

我在很多场合说到过,我这个85后,小时候也吃不饱饭,平时家里有白面馍,也是优先给干重活的父亲吃,父亲给我们剩点,我们才能吃得上。吃的更多的是红薯面饼和玉米面馍;
记忆中,最早看电视的记忆,还是有人蹬自行车发电,蹬得快电就多,电视屏幕才能铺满,稍微蹬得慢一点,电视屏幕就逐渐缩小。

而用上电,则是更晚的事情。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点煤油灯,常常把家里的墙都熏黑。晚上在煤油灯下做作业,一不小心就会燎到头发。小学五年级我们教室里按了电灯,我才意识到,原来教室里是可以有电灯的。

我上初中之前(大概是1999年前),村里很少有人出门打工,大家都在家种庄稼、养牛喂猪,从年头忙到年尾,也不过勉强混个糊口罢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出门,但大部分也都是去哈尔滨收破烂,我爸当年也在其中。一个村的大部分人都在同一个城市收破烂,现在想来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可没文化没手艺没门路,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最好的赚钱方式了吧。直到现在,我们村也还是有一些和我同龄的年轻人在做这个,只不过从走街串巷收破烂,变成开废品收购站,我二姐和我哥现在也还在哈尔滨开废品收购站。
但也有人干了别的营生,有人开饭店卖淮南牛肉汤,有人去西北和江浙打工。越来越多的楼房盖了起来,越来越多的车子开进了村子,越来越长的水泥路修到了村里。逐渐不交公粮了,看病可以报销了,日子越过越好了,但留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而这样的好日子,在我的印象中,从我上大学之后才逐渐开始。仔细想想,
真正不错的好日子,我们村的人才过了十来年。
于我而言,除了物质上的贫瘠,还要面临精神上的困境。
可能因为早熟,从上小学开始,我就想要逃离我面临的一切。我不想日复一日地种地锄草撒化肥收割,我厌恶像自己的父辈那样喝得烂醉然后打自己的老婆孩子,我热爱诗歌和文学,我想要读书和看电影。
可放眼望去,每个人都在踏踏实实生活,没有人像我一样不切实际。
我想要离开自己的村庄了。
但,这又谈何容易?我的父母不识字,我大姐没上过学,二姐小学没毕业,我哥初中毕业。我的父辈们绝大部分都是文盲,没有人走通过考大学这条路,也就不会有人往这方面去想。甚至在我之前,我们村都没有人上过高中。
就算后来我成了村里第一个高中生,第一个大学生,甚至是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名牌大学,我也并不是全村的希望和骄傲。我之前以为我考上大学,会激励其他后辈奋起。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不重视教育的习气还是一如既往。一切全凭孩子的造化,能上好就上,上不好就算了。相反的是,他们更热心于在孩子十八九岁的时候,就赶紧给说好媳妇或找个好婆家。
结婚,生子,出门打工,然后把老人留在老家,把孩子养大成人。老人死去,孩子结婚生子,新陈代谢,生生不息。好像除了结婚生孩子以外,没有大事。日子是变好了,但那强大的惯性,好像依然如故。

我不是先行者,反而成了一个异类,与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渐行渐远,并且渐渐生出一种疏离感。我知道我们村的人在外面干什么,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也没办法体会他们的处境。他们关心的婚丧嫁娶,我并不在乎;他们在乎的面子里子,我觉得无谓。父亲去世时,叮嘱我们一定要让他死在家里,可我没有这样的笃定。
我像是故乡的异乡人,却又无法完全置身事外。有时候在城市里生活久了,好像不太记得自己的来处,可一回家把乡音转换,小魏庄的DNA一下子就被激活了。
我那曾经试图逃离的一切,仍然顽强地在我身上发挥着作用。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狭隘与局限,自己的关怀和好恶,都深深地打上了小魏庄的烙印。它给了我一个底层的视角,新闻里底层的受践踏和被压榨,往往会本能地激发我的愤怒,而看到有人无脑吹捧底层人民善良淳朴时,我同样会感到厌烦。
是的,这就是我在我们村受到的教育,它和我在学校里受到的教育一样强大。我看到匮乏年代过来的人,看电视时连电灯都不舍得开,这让从内心生出悲悯;我也看到愚昧狭隘的人,为了几根玉米打得头破血流,这让我认识到真实的人性。
我们小魏庄一点都不漂亮,相反,它小而偏僻,土且落后。这里的人也并不是时时都善良,更多的时候是势利和狭隘的。有时候我会觉得死了都不想埋在这片土地,有时候想起村里的黄昏又会心生怜悯和悲伤。

父亲去世后,我觉得离这个村庄越来越远了。昨天跟村里的同龄人聊天,他们的孩子一个个人高马大,在城市长大的他们,大都不认识除自己家人以外的人了,而我也到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的年纪,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次机会回到我们小魏庄。

今年,我哥和我嫂子,决定在村里盖一处新房子,说以后老了也能住。他们打算得长远,但我却无法想象未来我们小魏庄是个什么样子。当越来越多的人在县城和别的城市买房、结婚、生孩子,他们老了还能回来,还会回来吗?他们现在还没长大的孩子,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也许到他们长大成人后,要不要回到我们小魏庄,可能已经不是个问题了吧。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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