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表演
我颤抖着在暴君面前说出了自由的言论。
——欧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侣》
无论劳工还是匠人,他们虽然都是其主人的奴仆,但是,他们一旦完成了主人所命令之事,这种主奴关系也就宣告结束。可是,暴君发现,他周围的那些人都在乞求和恳求着他的宠爱;他们不仅必须完成暴君交代的事务,他们还必须像他可能会让他们如何思考那样去进行思考,在大多数情况下,为了满足他的欲求,他们甚至必须预知他的想法。仅仅服从于他是不够的,他们必须取悦于他,必须绞尽脑汁、自我折磨地为其服务,甚至不惜为此而杀害自己……他们必须为了他的喜好而放弃自己的喜好,强迫他们自己的倾向,弃绝他们的自然性情。他们必须小心谨慎地观察他的言词、他的语调、他的眼神,甚至他的打盹。他们必须既没有自己的眼睛,也没有自己的手脚;他们身上的眼睛和手脚都仅仅只是为了观察、侦查他的意志,发觉他的想法。这种生活幸福吗?这种生活真的配得上生活之名吗?
——拉·波埃西《论自愿的奴役》
最强烈的憎恨根植于恐惧,恐惧迫使人们沉默不语,驱使人们将激烈活力转变为破坏性的怀恨报复,这是一种想象性地消灭怀恨对象的心态,犹如那些隐蔽起来的复仇仪式,可使那些遭到迫害的人们通过这种隐蔽出口来发泄其狂怒。
——乔治·艾略特《丹尼尔·德龙达》
▌向权力说理有多难
即使在现代民主社会中,“向权力说出真理”(Speak truth to power)这一表达仍然具有某种乌托邦的味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一表达很少得到真正实践。
弱者在有权者面前的遮遮掩掩,几乎不是什么惊奇之事。可以说,这种事无所不在。实际上,它是如此普遍,以至于会出现在很多情境之中,在这些情境中得到实施的那种权力扩展了权力的通常意涵,几乎超出了人们对于权力的通常认识。
常规的社会交往礼仪大都要求我们惯例性地幽默交流和对他人面带微笑,而我们内心里对他人的评价跟我们的公开表演可能并不一致。
在此,我们或许会认为,体现在礼节和礼貌中的各种社会形式的权力,经常要求我们牺牲真诚和坦白,以便跟熟人保持顺畅的交往关系。我们的体贴行为也许还具有某种策略性的层面:我们对其进行虚假呈现的那个人,或许能够以某种方式伤害或帮助我们。
乔治·艾略特曾言:“如果毫无表演成分的话,那我们将难以做出任何行动。”她也许并无任何夸张之处。
在下文中,我们将主要关注的不是出于礼貌而进行的表演,而是在整个历史长河中被施加在广大人民身上的那种表演。我指的是,那些受制于精致而系统的各种社会从属形式的人们所必须呈现的公开表演:工人对老板、佃农或承租人对地主、农奴对主子、奴隶对主人、不可接触者对婆罗门、从属种族的成员对支配种族的成员所进行的表演。
▌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表演
尽管有少数却至关重要的例外,但是,出于谨慎、恐惧和拍马屁的欲望,从属者的公开表演经常都被形塑为对有权者之期望的迎合。
我将运用公开剧本这一术语来概括性地描述从属者与支配者之间的公开互动。公开剧本尽管并非绝对是误导性的,但它却不可能告诉我们有关权力关系的完整故事。
出于各自的利益考虑,互动双方经常都会心照不宣地在虚假呈现中合作共谋。一位名为老田侬的法国佃农的口述史,在时间上几乎跨越了大半个19世纪,该口述史记录中充满了某种谨慎而误导性的恭敬:
“当他(那个曾将其父亲解雇掉的地主)从城堡出来,准备去村社里时,他会停下来跟我说话,我强迫自己表现得十分亲切,尽管我心里对他充满了蔑视。”
不像他笨拙而倒霉的父亲,老佃农自豪地感到他自己学会了“生活所必需的掩饰艺术”。
美国南部的奴隶在叙述中也一再地提到,他们需要不断进行欺骗:
“我努力使自己的言行得体,以免让白人居民感到不快,让他们知道我接受他们的权力和他们对有色人种的敌意。首先,我从不会展现出自己拥有一点财产或金钱,我只是通过各种方式尽可能地表现出我拥有奴隶的特征。其次,我从不会表现出自己所实际具有的聪明程度。”
无论自由民还是奴隶,南方的所有有色人种都发现,他们只有遵循这些做法,才能确保自己的舒适和安全。
在权力负载情境中进行印象管理是从属群体的关键性生存技能之一,其行为的表演性也并未逃离支配群体中那些观察敏锐的成员们的眼睛。
玛丽·切斯纳特注意到,当白人在谈论南北战争前线传来的最新消息时,她的奴隶们都不同寻常地沉默不语;她认为,他们的沉默实际上是在遮掩什么:
“在黑色皮肤的掩盖下,他们努力不展现出情感的哪怕一丝涟漪;对于战争之外的其他话题,或许容易做到,因为战争可是令所有种族都最为激动不已的事情。而现在,迪克却像是一个备受尊敬的埃及斯芬克斯人面像,他的沉默是那么地高深莫测。”
▌权力落差越大,表演就越严重
在此,我将冒险进行某种粗略的总体性概括,后文会再对这一概括给予更严谨的限定:支配者与从属者之间的权力差距越大,权力的实施就越随意而武断,从属者的公开剧本就越是会呈现出刻板性、仪式性的剧目。
在此语境下,我们也许会想象出两种极端情境:一端是具有平等地位的朋友之间所进行的对话,另一端是集中营,在集中营中,受害者的公开剧本始终携带着死亡恐惧的阴影。在这两种极端之间则存在着系统性从属的大量历史案例,这将是我们关注的重点。
在本章一开始对公开剧本所进行的粗略讨论,使我们警觉到了权力关系中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都取决于这样一个事实:公开剧本并非是故事的全部。
首先,公开剧本对于从属者的思想仅仅具有无关紧要的指导作用。老佃农策略性的微笑和问候,掩盖了他内心的愤怒和仇恨。至少,重估一下从有权者和弱者之间的公开剧本中直接解读出来的权力关系,我们将会看到,表面上的恭敬和自愿很可能只是某种策略而已。
其次,鉴于支配者会对公开剧本产生怀疑,并“仅仅”将其视为某种表演,因而他们绝不会完全认可公开剧本的真实性。在这种怀疑主义跟认为从属者在本质上是骗人、虚伪和撒谎的观点——这种观点在支配群体中极为常见——之间,只差一步之遥。
最后,公开剧本的意涵如此可疑,这说明了伪装和监视在权力关系中发挥着关键性的作用。从属者在进行恭敬性表演的同时,还会努力辨别和解读具有潜在威胁的有权者的真实意图和心理情绪。牙买加奴隶所喜爱的谚语就正好捕捉到了这一点,“装傻充愣,大智若愚”(Play fool,to catch wise)
反过来,权势人物在表演出对从属者的掌控和命令的同时,也会努力窥视从属者的面具背后隐藏着什么,以便解读出他们的真正意图。
我认为,在弱者与强者之间的关系中所盛行的掩饰和监视的辩证法,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支配与从属的各种文化模式。
有权者控制了意识形态部门”——文、教育和传媒。处于强大经济榨取、政治统治和意识形态支配中的民众,极少能公开从事抵抗运动。这类运动不是自取灭亡,也是过于危险的
与那些声音宏亮的抗议示威不同,从事日常使用的谨慎反抗避免直接与权威对抗。它们平淡无奇,却持续不断。它们不在官方支配的历史书写中,却恰恰构成了支配与反抗的历史。
要理解对从属、抵抗、霸权、民间文化和反叛背后的各种观念,苍山夜谈推荐“抵御支配与统治的艺术”三书
◎《被统治的艺术》:本书作者是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的现任掌门人,宋怡明教授。为保证本书的准确性,他曾亲自去中国乡下调研30年,因此收集了大量一手民间史料,终提炼出中国被统治者的生存艺术。从真实的老百姓生活中窥见大历史、政策与人性的博弈;从明朝治国的得失中,激发关于什么是好制度的关键思考;从过去,看到今天和明天。
◎《支配与抵抗艺术:潜隐剧本》:凡是有权力的地方,就存在“潜隐剧本”。本书深入支配者与从属者的潜隐剧本,书写权力关系的完整故事。本书说清了无权者与有权者之间的究竟是怎样对抗、互相欺骗的。这是一部针对底层政治与日常抵抗的里程碑式著作,为权力关系的研究提供一条新的路径。
◎《逃避统治的艺术》:本书是人类学的必读书,内容虽然写的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其提出的概念对于理解人类历史,尤其是亚洲和中国历史,却具有非凡的意义。国家总是试图将山地的居民集中到平地,编户齐民从事农业、劳役和战争,而山民则通过各种方式来逃避国家的控制。作者强调,在国家统治范围之外,有着同样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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