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国奇谭》第二集《鹅鹅鹅》热播,“情欲与德性”再度成为热议话题。这个故事改编自南朝时期的志怪小品《阳羡书生》 ,讲述了货郎在鹅山偶遇狐妖,狐妖用幻术吐出美女与佳肴,不料此女口中又吐出一男子......故事越出越奇,越来越诡异。
《鹅鹅鹅》
有人认为中国古代的文学经典必定是高调的古文产品,实际上中国文化也有其世俗的一面。明朝中叶以后,“情必须止乎礼”的藩篱被一些知识分子和文人打破。冯梦龙刚好处在那个时代,他的“三言”(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与《醒世恒言》)的内容虽然很庞杂,但都与情和欲有关。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作家、文化评论家李欧梵教授选读冯梦龙“三言”话本之《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此篇小说被认为是“三言”作品中最好也最特别的故事,讲的是男女关系和情欲。李欧梵教授说,这个故事“充满了消费、色情、欲望等大家最熟悉的题目。这个文本的意义,也跟全球化以后的中华文化有关系。”
饮食男女
——读冯梦龙《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特别嘉宾:周建渝教授
本文为节选,原刊《中国文化传统的六个面向》
作者:李欧梵 版本:活字文化 策划,中华书局出版 2017年版
《鹅鹅鹅》
现在我们要讲的文本是用古代的白话写的通俗故事,处处模拟市井说书人的口气,所以感觉很不同。大家别以为所有的古文都那么难懂,距离我们很远,只有现代白话文才是我们习惯的语言。这类“古今一刀切”的想法,我认为是要不得的,把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多彩多姿简化成语言的公式;也有人觉得中国古代的文学经典必定是高调的古文产品。我要打破这种偏见。
其实中国文学传统中保留了大量的“活生生”的语言,不论是古文或是白话,不仅仅限于胡适所提出的“活文学”传统,即元明以降的戏曲小说传统。胡适之所以要为之翻案,恰是因为小说、戏曲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都不是非常高调的文化。然而现在的情况正相反,我们都受了太多五四运动的影响,总觉得小说很重要,古文反而落伍了。
从这个立场来看,我反而觉得今天讲的这个题目“饮食男女”可以做一个调整。并非所有古典文学都那么“高调”,也并非所有的文化价值都是道德至上。到了明朝,甚至儒家本身也发生了变化,王阳明的徒子徒孙最关心的是“情”的问题。他们认为情是人的本性,而“七情六欲”自古有之,只不过以前的圣人不愿意正视或者认为情必须止乎礼。明朝中叶以后,这个礼教的藩篱被某些知识分子和文人打破了,李贽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冯梦龙(1574–1646)也是其中之一。“三言”(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与《醒世恒言》)的内容虽然很庞杂,后面还有“二拍”(即《拍案惊奇》及其续集),但写得最精彩的,我认为都与情和欲有关。“三言”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描写世俗生活,让我们感受到并非所有的士大夫都是道貌岸然的,中国文化也有其世俗的一面。
在明朝几个重要城市里的消费文化和明朝的文学有关,至少在话本小说里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我们从最近中外学者的研究中得到的结论是:中国的经济和社会生活到了16世纪发生了一个极大的变化,以至于有的学者将之称为“前现代”(Early Modern)。加拿大学者卜正民(Timothy Brook)写过一本书《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The Confusions of Pleasure: Commerce and Culture in Ming China),讨论明朝商业文化的发展,从明初(14世纪中叶至15世纪中叶)到明朝中叶(15世纪中叶至16世纪中叶),直到晚明(16世纪中叶至17世纪中叶)。这三个世纪的商业发展影响到全民生活。特别是在晚明社会,印刷业、旅游业十分发达,连有钱人家的妇女都趁着过年过节之便到处旅行,比如正月十五的灯会或到寺院许愿拜佛。“三言”里面此类故事也不少。有了消费的习惯,妇女的时装也流行起来。欲望和逸乐都是消费的产物。
冯梦龙刚好处在这个时代。另一位较年轻的同代人李渔(1611–1675)也是一位小说大家,著有《十二楼》等。明朝社会中的士、商阶级互相交融,有文化修养的知识分子——士——不以做官为最后目的,而往往从官场退下来以后,回归故里,从事文化事业,变成了“文人”。他们除了写诗词歌赋之外,更喜欢戏曲,甚至还参加演出。最伟大的剧作家之一汤显祖就是一个例子。由于印刷业的发达,不少士商也编书、印书、藏书,有的还可以赚钱。印刷的普及也带来了阅读的普及,城市和市场的发展带动了市井生活的消费文化。这一系列的变迁影响到文学形式和内容的改变。我们今天要探讨的是:这种文化影响下的文本采用什么样的形式,有什么重要的主题?它的文字有什么特色,价值观又如何?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讲的是一个通俗故事,充满了消费、色情、欲望等大家最熟悉的题目。这个文本的意义,我觉得跟全球化以后的中华文化都有关系,所以我特别喜欢这个文本。我以前讲过一次,但不成功,这次我特别请到周建渝教授来助阵,他是古典小说研究的专家。现在先请周教授给大家介绍一下《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文本,我根据他讲的内容再发挥,然后和各位讨论。有请周教授。
周建渝解读《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是“三言”的一个名篇。李教授刚刚讲了“三言”的一些背景,我在这里讲讲文本。
这个故事比较精彩的地方就是对商人生活的刻画。白居易的《琵琶行》讲到“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白居易送朋友到浔阳江头的时候听到旁边一个女子在弹琵琶,知道那个女子曾经是长安教坊里的名妓;“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离别”,代表了中国传统文人的价值观。在中国“士农工商”的传统等级体系里,传统文人瞧不起商人。可是我们今天看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讲的却是小商人,而且很重情。明代商业发达的社会里传达出来的一些价值观念的变化,还是挺有意思的。
鹅鹅鹅
蒋兴哥是主角,他因为要做生意,所以新婚不久就离开了,走之前保证一年内回来。他是湖北襄阳人,要到广东做生意,去的路上生病耽搁了,等身体好了之后还要做生意,一年满了还没回来。家里的太太王三巧从大年三十就很期盼丈夫归来,可惜没等到,等到初一没回来,又等到十五。这里有很多铺垫。偶然的情况下,三巧儿在家里楼上打开窗户看到远方有一个人来了,由远到近,误以为是先生回来了,结果一看那个人也盯着他。此人就是徽州商人,姓陈名商,又叫大郎,到襄阳来做生意的。他在外面看到三巧儿,见到后就盯上了三巧儿。这段有点像《水浒传》里西门庆和潘金莲相遇的桥段。商人买通了媒婆薛婆,诱奸了三巧儿。如果让传统道德观念强的作者来写,应该马上写三巧儿告官。但发生了性关系后,三巧儿居然爱上了陈商,到后来陈商要回家处理一些事情的时候,三巧儿还恋恋不舍,准备和他私奔。陈商说这次不能带你走,等我回家安顿好再来接你,因为他家里还有太太。临行前,三巧儿将蒋兴哥给她的珍珠衫转送给陈商。
鹅鹅鹅
陈大郎在苏州遇到了蒋兴哥,年轻的商人生性比较活泼,两个人很快成为朋友,喝酒聊天,陈商就把自己和三巧儿的事告诉了蒋兴哥。蒋兴哥知道后不动声色,回来把三巧儿休了。按照传统的写法应该是蒋兴哥把三巧儿痛打一顿,像武松那样进行报复;但蒋兴哥不是,他告诉三巧儿“你娘家有事,回去一趟吧”,雇了顶轿子就把三巧儿送回去了。三巧儿自杀过,又被救了下来。有一个考中进士的文人吴杰被朝廷派去广东潮阳做知县,路过襄阳,听说三巧儿不错,还是单身,就想把她娶为妾。这在科举时代是常态。三巧儿的父母很高兴,但还是专门征求蒋兴哥的意见。蒋兴哥成人之美,不但同意,而且把三巧儿嫁给他时带来的十六箱嫁妆全部还给三巧儿。三巧儿感恩戴德,跟着准备上任的吴杰走了。
鹅鹅鹅
陈大郎回到家,太太发现珍珠衫,怀疑丈夫有外遇,两人争吵不休。陈大郎待了不久,因思恋三巧儿,又到襄阳。这时蒋兴哥已经回家把三巧儿休了。陈商一看三巧儿不在了,薛婆也不在了,因为路途辛苦加上失恋,生病死在襄阳。他的太太赶来收尸。原来太太之前收到陈大郎死前写的一封信,说病得很重了,太太过来时先生已死。运尸回乡要花很多钱,所以她决定卖身葬夫。后来经过当地人介绍,阴差阳错地嫁给了蒋兴哥。她进门整理衣物的时候,拿出了珍珠衫,蒋兴哥一看,大吃一惊:“你怎么有珍珠衫?这是我当年做生意出门前给三巧儿的,蒋家的祖传之宝。”一问,才知道还有这样的渊源。这个故事设计开始还是有道德的寓意,就是你勾引了别人的妻子,最后你的妻子也跟别人走了。
鹅鹅鹅
后来蒋兴哥到广西合浦贩卖珠宝,无意间跟他人发生揪扯,推搡的过程中老人摔死了。死者家属把蒋兴哥告到官府,判案的就是三巧儿嫁的县官吴杰。三巧儿得知蒋兴哥犯事,逼着吴杰救这个人。吴杰问:“你们是什么关系?”三巧儿说:“我们是兄妹。”最后两个人把事情摆平,把蒋兴哥放了出来。吴杰请蒋兴哥茶叙,三巧儿和蒋兴哥见面后抱头痛哭。吴杰说:“看你们这个样子不像兄妹,到底是什么关系,从实说来。”这才发现他们原来是夫妻。这里写吴杰也是一个君子,君子成人之美,说:“干脆让你们破镜重圆。”于是他们又和好了,蒋兴哥把三巧儿带回家。陈商的太太因为是无辜的,仍然做正房,三巧儿成了偏房,但毕竟他们还是破镜重圆了。这个故事很有意思,跟传统的叙事不太一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收在《喻世明言》里。《喻世明言》早期的版本叫《古今小说》,后来冯梦龙又编了《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冯梦龙对这个故事很重视,《喻世明言》收有40个短篇故事,他把这个放在第一篇。
故事的寓意跟明代“三言”中其他的故事不一样。讲商人的妻子被诱奸,她又爱上这个人,但同时她对原来先生的爱仍然存在,而且还很强烈,这种强烈足以促使他们后来破镜重圆。此前的小说中没有一篇会这样大胆来写性爱,写夫妻之间的这种感情。通奸或者诱奸,用现在比较中性的说法就是婚外情,在传统小说中通常被赋予特别负面的道德特征。我们常用一个词叫“奸夫淫妇”,“奸”“淫”两个字是负面的道德评价。传统小说中涉及奸淫的当事人,往往都是作为负面角色,女的可能是狐狸精,男的则是恶霸。例如《水浒传》里的潘金莲和西门庆,他们被武松割下首级,剖胸取出心肝五脏。又如杨雄的太太潘巧云与和尚裴如海通奸,被发现后,和尚被杀,曝尸街巷;潘巧云被拉到坟场,心肝五脏被挖出,挂在树上,场面血腥,手法残忍。从残忍的处理方式中可以看出,叙事者对通奸的惩罚非常严厉。
而《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不是这样的,所以哥伦比亚大学的夏志清教授说,这是作者站在个人的立场对抗社会的例子。为什么这样说呢?他说这篇小说强调一个人按照社会道德规范生活是很艰难的,像三巧儿这样,她很痛苦。当一个人不能按照社会道德规范生活,过去的小说家总是站在社会的价值观一边谴责这个人,将其列为必须被排除、必须让人从中汲取教训的一类负面角色当中。那么,站在个人的人性立场一边来抨击社会,就会给予当事人以比较多的同情。明显地,蒋兴哥这个故事显示出叙事者和编者对当事人的行为给予的更多是同情和理解,冯梦龙显然是抱着同情的态度的。
《水浒传》和《金瓶梅》里的男女当事人基本上都是负面人物,西门庆是恶霸、流氓,潘金莲、潘巧云都是好色的荡妇。但在《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商人阶层中的这三个普通的年轻人,都是比较体面的,他们都被爱而忠实于爱。
三巧儿与《水浒传》《金瓶梅》里女子的表现的确很不一样,自成一类。三巧儿在道德上是很善良的,但她又是有情欲的。在中国的传统小说里,善良和情欲不能兼容,如果你是善良的,你的情欲就不能这么放纵,否则你就不是道德完善的人。更重要的是,这里还强调了三巧儿是一个极富情感的女人。在小说里,她全心全意接受自己的情人,正是因为她对先生的爱很深,陈大郎似乎是一个丈夫的幻象,或说取代了丈夫蒋兴哥的地位。两个男人在她的内心里是同一个角色,珍珠衫这个信物从丈夫转给情人,正表示巧儿心中对于“丈夫”认同的混淆。这种爱既是情感上的,又是肉体上的。而且她与蒋兴哥的破镜重圆也是基于这样的感情基础。这算是一种探索,至少和传统小说中对婚姻、恋爱、情欲和伦理道德的叙述很不同。通奸——对肉体和精神的不忠并不总是与对丈夫的爱水火不容,通奸也未必就意味着夫妻之间不忠——在中国传统小说中,能表达出这样豁达的理解的作品并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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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欧梵 著
中华书局
2017-4
著名学者李欧梵选取了心目中能代表中国文化传统的六个面向——英雄本色、政教道统、江河岁月、饮食男女、魑魅魍魉、魂兮归来,结合经典文本进行个体剖析,从中外比较、古今汇通的角度阐释中国文化传统是什么。同时,作者所提出的这六个面向又构成一个完整而多元的文化光谱,它们相互映照,富有乐感,读来甚有趣味。
《中国文化传统的六个面向》
END
活字文化
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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