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很喜欢烟花爆竹。整个春节一心一意想着的事情，就是如何从父母那里骗点压岁钱出来，换成爆竹、升高，哪怕是小蜜蜂都是好的。当我十几二十岁时，性格变得古怪孤僻，就觉得他们吵闹，让我除夕夜无法入睡，于是又开始烦烟花爆竹。等到各地政府开始禁放，我也觉得称心快意，终于能换回来个好觉。

等到我过了三十五岁，经历了一点人世间的起伏颠簸，又突然回到从前，觉得烟花爆竹都是人间烟火气，少了它们连年味都变得淡了，人间清冷宛若广寒宫，心中少了许多过年应该有的欢喜。因为持有这样的观点，而且我敢于公开表达，于是遭受了不少批评和挑战，落下了不是文明人，不是现代人的恶名。

反对烟花爆竹的人，他们可以很轻易地做出论证。方法是拿一把刀子，往这个世界中间划一刀。于是一边是文明，一边是野蛮；一边是进步，一边是落后；一边是健康卫生，一边是空气污染；一边是安乐祥和，一边是火灾急救。然后让人去选，你究竟是要文明还是野蛮？是要进步还是落后？你要不要为环卫工人的辛劳负责？你要不要为火灾和眼球摘除负责？

如今我年近五十，回过头来再看这些论证，心中满是唏嘘：世间竟然有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理念践行？在古罗马时代，一位基督徒要践行自己的信仰，需要去斗兽场面对狮子的血盆大口。在欧洲中世纪，一位物理学家要践行自己的理论，需要跑到比萨斜塔上当众扔铁球。即便到了现代，一位医学家想要践行自己的医学理论，依然需要自行口服病菌，用自己的胃炎证实幽门螺杆菌才是罪魁祸首---现在倒是简单，你只需要反对烟花爆竹，就可以轻轻巧巧证明自己的文明与进步。人类数千年的努力和探索，都比不上嘴皮子一动，吐出三个字来：我反对。

世间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一个人可能连完备教育都没有接受，完全不懂任何科学和技术原理，也不需要逻辑和理性，只需要说出一句话就可以瞬间站在不败之地：这不科学---和反对烟花爆竹完全是一样的逻辑，世界一分为二，一边是科学，一边是愚昧，你不选择支持我，那你就是选择愚昧。以这种法式启蒙主义者的姿态随意跨越文明与野蛮，进步与落后的分野，就不怕扯到蛋吗？
我支持燃放烟花爆竹，因为我不认为它们并不代表着野蛮和落后，它们仅仅代表着民俗和传统。很多民俗和传统没有多少道理可讲，比如说一群人在窄巷里被愤怒的牛群追赶，随时可能受伤乃至死亡，这有什么道理？又比如说一群人在冬天里选个日子非要烤一只肉质很柴的火鸡吃，这又有什么道理，火鸡何其无辜？再比如说一群人骑着马去争抢一头死羊，拳打脚踢，中途不断落马，周围的人坐在越野车顶盖上观赏，这有什么道理可言，羊的灵魂又是何等的困惑？
道理是庆典与欢乐。人需要举办庆典，人也需要欢乐，而人在这种时候就会做出许多疯疯癫癫的事情来。在我看来，人们在春节制造出巨大的噪音，并不比暴食、酗酒、赌博更邪恶，更糟糕。如果按照是否伤害他人利益作为判定，那么所有的杀猪宴都涉嫌谋杀，因为在短时间内向人超量提供了脂肪、蛋白质和酒精，为心脑血管和消化系统带去了沉重的负担。欢乐总是有代价的，人们在节日愿意支付这种代价。
我家就在烟花爆竹燃放区里，我承受了噪音污染空气污染光污染。同样的，春节走在街上，走在小区里，我也承受了斜刺里窜出来的升高的外伤威胁，烟花带来的火灾威胁。所有这一切我都很清楚，但我依然支持。就像我明知道每年车祸会杀死多少人，但依然支持汽车一样。如果过年不能欢乐，不能释放压力，不能稍微放纵一下自己，这些压力留在一年中其他的51个星期里，那我认为这51周可能都更不安全。
反对烟花爆竹的人，为他们的理念支付了什么代价呢？没有。他们只是说说话，然后就站在了文明和先进的高台上俯视众生。可能最多就是说这话时，消耗了一点点体内的热量，总体应该不超过一枚鹌鹑蛋所能带来的能量。然后所有人就去过一个寂静的春节，没收了烟花爆竹带来的快乐。我觉得这样的投资-收益比有点畸高，要是能用在禁烟禁酒上就好了，但他们好像对此没有多大兴趣。

人们为了得到快乐而愿意支付各种代价，人们禁止了快乐却可以一毛不拔，我觉得这不是很公平。
今年春节我还是想看到夜空中有烟花绽放，还是想听到远远近近都爆竹炸响。当所有人都被分隔在不同的小水泥盒子里，躲在防盗门和钢窗之后，应该还是有一点什么事情，让人们感觉到大家依然是一体，都度过了漫长而艰辛的一年，都在同一时刻庆祝新年到来，也都还有情绪和文化上的共同连接。在那五光十色的光焰中，在那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就在那一夜里，依然有所共鸣。
春节就是会吵吵闹闹，噼里啪啦，锣鼓喧天，否则还过它干什么？没有春节，一年辛苦又为了什么？
标题：《白兔咂》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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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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