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殷盛琳
编辑 | 王一然
金性勇:
我本来打算把家里重新装修,只收10万多块材料费,很便宜的。把地板装上,墙壁也稍微打磨一下子,门窗打掉重新装,做成玻璃棚,再给晓宇做一个专门翻译的工作的地方。但他不愿意,觉得没有必要,是一个人过完这一辈子。过完年他就要51岁了。
上次有个女孩子的父亲联系过我,他是在陶瓷杯上画画的。我跟他通过电话,是很老实本分的人。他说,我也是个知识分子,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反复讲了两三遍。他的女儿34岁,以前有“羊癫疯”,现在已经好起来了。他在网上看到了晓宇事情的报道,就通过杭报的编辑转了信息,希望他们(女孩和晓宇)能互相沟通一下。
但是后面不知怎么回事,晓宇给这个女孩子写了邮件之后,就没回复了,大概就(沟通的)不太高兴了,后来晓宇就说,算了。他说也不要给人家带来麻烦。他知道现在有我,能帮他解决问题,我走了以后,他不知道怎么办,吵架以后也没人管这个事情。
我希望他能有个家庭,以后至少能两个人互相照看。我是算我以后的日子,考虑地多一点,心里盘算这些。现在我们俩花我的退休金,每个月也花不完,我如果能活到晓宇60岁,就能看到他领退休金了,养老保险我给他交了,一个人在家生活倒问题不大。
我最担心他以后生病怎么办?如果我走了,他发病送医院很简单,社区啊各方面都能给他送过去,但是出来了他要放到哪里去?家里谁来照顾他?如果送到社区里边,派人观察,但现在社区领导三年换一个,如果换了领导,还会照顾吗?
有时候晓宇说,爸爸我要出去一下,我说你不能出去,我走不动。我越来越怕他出门,如果要出去我陪他一起走,但是我越来越走不动了,脚是肿的。
2022年他一共进了两次医院。第一次是2月10号,住了15天,月底出来的;前段时间又去了一回,是他睡眠不好,早晨三点钟起来,在房间走来走去。我不放心,送到医院去,住了20多天院,12月初刚出院回家来。
我希望他能顺利度过这个冬天,到3月份以后基本不会生病了,有季节性的影响,他也已经习惯了。以前我相信他自己会吃药,现在他叫我给他拿药当面吃,可能是怕我担心。
对他来讲,第一步病情要控制好,第二步我要培养他,能够独立生活。现在他基本能自理了,可以买点菜,做点饭,都会了。我自己也要努力,你看这是不知道谁送的钙片,还有野人参,本来我不大吃这种东西的,但是人家说吃了对身体好,我就记得了,我要努力活得时间长一点,多陪陪他。
社区成立了“晓宇译角”,父亲金性勇带访客参观。
现在晓宇做翻译,不需要我打印资料了,以前是纸质版的,现在都是电子版了,他写完了之后最后修改一下,就通过电子邮件或者微信发给人家,不要我过问了。以前他翻译的小说还好看,薄薄的,现在翻译的都是很厚的书,我看也看不过来,脑子也迷迷糊糊了。
晓宇妈妈去世一周年的时候,我们没有去殡仪馆,晓宇没提出来,我也不去了。我很简单,他妈妈走的时候,人家请和尚念经那些东西,我都没有去,以前我烧点菜,摆一摆,现在都省掉了,我记在心里就够了。
他妈妈的照片我挂在这里,家里什么位置都没有变,感觉她还没走一样的。我老是想她,但我没办法,对她那个病我一窍不通,阿尔兹海默症。她走了以后,我看到一个妇产科的医学专家有篇报道,讲她这个病和雌激素有关系。我就在想,如果当时赶上吃一点促进雌激素的东西,是不是好一点?
她在床上躺了两三年时间,开始的时候还很清楚,每天都到股市炒股。我俩分好工的,我做饭,她洗衣服,但后面衣服我也洗好了。后来炒股出现问题,她说把钱给我保管,这个钱不是给我的,是让我存下来给晓宇。我说我不会动这笔钱,你放心好了。后来她又交代我,她走了以后,骨灰盒放在殡仪馆,等大儿子回来决定怎么处理。我也说好的。
他妈妈走掉以后,大儿子说,妈妈买墓地多少钱,我寄过来。我说不要你钱,这个钱我会花的。他因为疫情,从澳洲回来要隔离,很麻烦。但骨灰盒冷冰冰一块,每年多交一点钱就完了,等他回来再说吧,这也是他妈妈的心愿。
大儿子在国外有自己的家庭,有两个小孩,大概小孩也高中快毕业了。他们小时候五六年级我见过一次,后面就比较少(见面)了。大儿子一家一直靠他养活4个人,他老婆没有工作,应该也辛苦的。
老大从小学习很自觉,在现在应该叫学霸。回家以后就到房间自己看书去了,很有规律。晓宇就不行,稀里糊涂来的。兄弟俩的关系只能说一般,哥哥做事情都是管自己的,(晓宇)问他一点问题不耐烦,说书上都有的,自己看去吧。
作为一个父亲来讲,我是偏向小的,以前买巧克力,哥哥没吃完的摆在那里,小的拿去吃了,完了之后哥哥说,爸爸我巧克力不见了。我就跟他说,是我吃的,没关系我再给你买一块。后面晓宇说,我更喜欢哥哥,对他只是同情。我是不接受的,我要帮助他,这是做父亲的责任。哥哥得到的关心是一分,他得到的是两分。他小时候眼睛出问题,我更心疼他。
你问我这些年过的累吗?我觉得麻木了,真的。我自己良心过得去就好了,我现在回想他妈妈,我是不是亏待了她?医学知识太丰富了,谁也不知道她得了这个病,后来已经来不及了。后来她摔了跤,更没法正常活动了,只能躺床上,坐轮椅,需要喂饭给她吃。
一段时间以后,她基本上不太认识人了,叫她也没反应。我想最后让她高兴点儿,就把人推到这里,叫她坐在沙发上,靠在我肩膀上,我让她用拳头打我的手掌,她就会咯咯笑。她这样我最高兴,过一会儿她累了,我就让她睡觉。
她走的时间是半夜,没什么痛苦,也没有一点声音。这一辈子,她照顾我,我也照顾她,我们之间没有多大遗憾。如果说有后悔,那可能是后面我脾气有时候不好。照顾病人很累,我喂她吃饭,她咽不下去,我有的时候会说,你能不能快一点?我也很累,我想休息一下。我会讲这个话,现在想起来自己心里很难受。
我已经87岁了,牙齿也不行了,口腔发炎,现在能吃的东西很少,发糕或者蛋羹,吃面条吃不下,要用剪刀剪碎了。晓宇去住院,我就在老年食堂买点东西,一天凑活吃两顿饭。现在他回来了,我就打起精神干活,早上起来发现冰箱结冰了,抽屉放不进去,我忙活好久这个事情。平时时间过得很快,我看报纸,重要的不重要的都看一遍,中间打个盹儿,一下午就过去了。
我现在最大的想法是,尽量活得久一点,多陪陪他,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金晓宇:
2022年初我买了一个CD,想自学西班牙语,但还没怎么用过,今年(2022年)太忙了,没有时间。我今年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翻译关于印加文明这本书了,目前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三,还差一部分完成。另外还翻译了江户川乱步的一本日文侦探小说,《奇面城的秘密》,这本翻译了大概两个多月,我2月份从医院回来开始工作的,到4月交稿。出版社那边说,这本书好像要12月中旬出版。
我现在翻译用软件比较多,比以前快,三个软件的翻译会有细微的差别,我会先分别用软件弄一遍,然后把英文去掉,自己再校对一遍。幸亏我年轻的时候抓得比较紧,现在再努力学英语的,我眼睛不行了,现在再重新开始就是“老大徒伤悲”了。
因为刚从医院出来,我现在每天用来翻译的时间要短一点,比较慢。印加文明这本书有一个讨厌的地方,里面很多地图,很多地名我不知道怎么弄,需要查很多资料。
现在跟出版社联系我都是通过微信来做,以前我不用电话,手机短信都不用,是我爸爸来弄。那时候已经把社会功能退化掉了,今年(2022年)慢慢好起来。我感觉自己最大的变化可能是,翻译的作品比以前少了,但是跟人打交道多了。
之前翻译协会那边举办活动,类似年会性质的,我也过去了。在武林门附近一个咖啡馆里举行的,他们都是大学的老师,外语学院的院长,大家坐在一起闲谈,感觉到了19世纪的国外沙龙或者像中国古代的兰亭集序。他们很高雅,我感觉自己在他们面前是个俗人。但还是蛮新鲜的。
以前妈妈在的时候,他们两个说了算,我没什么选择的。现在妈妈走了,我爸爸也老了,很多事情需要我做选择。今天我爸爸早上弄冰箱,坐在小圆凳子上,站都站不起来,我去扶他,发现他挺沉的。我要锻炼才行,不然将来他老了,我也老了,身体不行,怎么扶他我还不知道呢。如果摔一跤骨折了,我就麻烦了。
他是老马识途。在汉朝跟匈奴打仗的时候,找不到水源了,就把老马放开,让它去寻找熟悉的水源。我就是跟着我爸爸,我俩都是属老鼠的,老耗子带着一只小耗子。
现在我们几乎不吵架了,我会让着一点他。上次比较激烈的争执应该就是卖书。他把我的旧书都卖掉了,提前也没跟我说过。卖的是我自学考试、国际贸易的专业书,还有其他一些关于日语的书。我堆在阳台上,都是我看过的书里比较好的,要留下来的,对我很重要。我在上面用有颜色的笔划过的,我的时间都在那些上面,但他卖掉了,也不值钱。我隔了好长时间才知道,已经找不回来了。
我爸爸把我的事情推出去以后,现在拿到稿子比较容易一点,稿费也涨了一点。我想快点好起来,尽快投翻译,这两天我又减了一点药量,没跟我爸说。
可能很多人都知道了(我的事情),但是宁波大学的那个好朋友,还有树人大学的同学也没跟我联系过。我猜他们不一定看得到,但也没关系了,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没必要再找他们重温旧梦。
还是做自己的朋友最好,把自己保持健康,能正常工作,对我来说就足够了。翻译对我来说是一个工具,但对我的意义也一样很重要,它是衡量我这个人,度过一年又一年春秋的一把尺子。
金晓宇在房间里做翻译。
我51岁了,又长大一岁。今年过生日的时候,我的初中同学们帮我办了生日会,在植物园的山外山餐厅。都是杭帮菜。一共去了七八个女生,一个男生,有的我都不太认识了。其实我不是很愿意去,初中那会儿我就已经有抑郁倾向了,所以再见他们不是想象中那种美好。他们给我买了奶油蛋糕,上次吃蛋糕感觉还是小时候。
我眼睛受伤是很多事情的最起源。受伤之后有段时间不上学的,或者上半天,剩下半天在家里关着。我在家里翻东西,用粮票去换那种小地摊上的东西,纪念章、红缨枪之类的东西,都是骗小孩的。后来他们让我转学之前,也是几个礼拜不让我出门,锁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关坏了,小孩不能关家里的。
眼睛坏掉之后我就不太爱上学,成绩也不是很好。一只眼睛坏了,另外一只眼睛近视也不敢说,学习越来越差。再之后就是恶性循环了。一转眼就51岁了。
妈妈周年的前几天,我一个人出门去了,坐公交去了半山公墓,去给她看过墓穴了。我打算打听清楚了告诉我爸,让他自己决定。半山公墓在山上面,基本都满了,密密麻麻都是墓穴。那里的人说,双人墓要5万多。我先去看看,又不是现在要决定,就先打听清楚。我怕几年之内,在老大回来之前,妈妈还要一直放在殡仪馆里。
我妈妈走的话,我觉得自己也有点责任的。我一个人跑到温州去了,回来以后就住院了。我总觉得如果当时在家里,她就不会这样走,会延长几年的。妈妈生病瘦了以后,我跟爸爸叫她“老猫”,我以前扶她走,带她坐轮椅,去理发,她挺听话的。她那时候喜欢吃蜂蜜蛋糕,我就跑去给她买。
一周年的时候我正好住在医院里,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在医院就害怕医生加药,或者把我绑起来,今年又被绑了,控制不住情绪。现在都是用很高级的那种保护带,绑了几天几夜,上厕所的时候解开,回去再绑上。
我住院的时候,爸爸给我送了水和4个苹果。送书已经来不及了,他也没这个力量,他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了。一天三餐到老年食堂去,早晨买好了,一天就只吃那一份。
现在我还是得多跟我爸学习很多事情。感觉《杭州日报》那位编辑说得对,我爸爸很睿智,我跟他能学很多东西,待人接物,或者生活的方面。
跟以前比,我跟人打交道好多了,这本来应该是正常的,以前是我太封闭了。之前那个江西的女孩,我跟她发过微信,但聊不来,最后她说,不谈了。我现在觉得如果大家经常能到我家里来,也相当于成立一个家庭了,很热闹。
但不管我怎么学习独立,很多事情就是不可替代的。我爸爸他的存在就不可替代,你在家里,如果失去了爸爸妈妈,你能独立存活,但是情感的连接就没有了。亲人在这个世界上陪着你的那种感觉就没有了。
我现在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有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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