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想做一件事,却被别人抢先了一步。
前些天,我就酝酿着想用几首唐诗,送别过去一年,送给新的一年。
然而就在昨天晚上,我刷抖音的《唐诗三百首》栏目,看到了一场唐诗新年音乐诗会,名字叫“长风破浪会有时”。
并且选出来的诗有好几首和我想的都一样,看得出来人家专业、用心了——没错这是在夸我自己。
真是又一次惨痛的教训,做选题,要趁早。等到别人做了,你就变成替身了!
反正已经是晚了,我个人也挑选了几首诗,既有之前这场新年诗会里的,也有诗会外的,概括2022年,展望2023年。
先说第一首。说起过去的2022年,第一时间心里浮现的,就是李白的《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行路难》有三首,最脍炙人口的就是这第一首。这既是诗会节目的主题,也是我个人今年最大的感触。
行路难,是真的难。孩子难,学生难,中年人难,老年人也难。各个职业都难,医护难,保供人员也难,服务人员很难,外卖小哥很难,你我形形色色的人都很难。
之前的日子里,眼看着阳台楼下的商圈里一个又一个小店、餐馆关了又开,开了又关。近期身边同事们也一个接一个“羊了个羊”,个别甚至“羊了又羊”,连续非战斗性减员。
就连最近中午办公室吃饭,也都是像是《笑傲江湖》里日月神教过端午节——今天少一个,明天又少一个。有一天吃饭的好不容易到齐了,结果做饭的阿姨阳了。
李白喊出的“行路难”三个字,到今天格外震动人。我们回顾过去一年,无法避开这三个字,不能讳谈这三个字。如果不正视生活中的苦痛,我们不配谈诗歌。
拜伦说“灾难是真理的第一程”,但愿经历苦难之后,我们可以收获真理,直到“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时候。
第二首,也是诗会里选到了的篇目,崔道融的《梅花》: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当看到诗会里出现这首《梅花》诗时,我的感觉是有一点惊喜的。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诗人说:寒冷的朔风要是能理解这番心意,就请不要再摧残这梅花了。
这些日子里我们经受过的一切考验和摧折,不就是来势汹汹的朔风么?
之所以说这首诗的入选让人感到惊喜,是因为它相对小众,很新颖,但又不滞涩,简明好懂,很切合当前人们的心情。
唐朝的咏物诗,多是自咏,表面上是指物而咏,实际上是寄托自己的感怀。
崔道融是晚唐诗人,生活在飘荡的时代,一生也很辗转劳碌。
在他的那个时代,盛唐时的先辈李白、高适们念念不忘的功勋、事业固然是已经渺不可寻,而就连普通的平安、康稳的小日子,也成了一种奢愿。
在写下这首梅花诗的时候,崔道融的状态应该是比较孤寂、清苦的,所以“和愁听”、“倚病看”。他同情梅花,也是在嗟叹自己,向朔风请愿,哪怕是这寒风能止息一会儿也好。
一边是多情、长情的诗人,一边是无情、绝情的自然。然则在自然面前,生命永远是弱者。朔风是无情的,所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自然的残酷不会因人的温情和敏感而改变。
这第二首诗,送给我们一切体会过的无情、绝情、多情和长情。朔风不解意,愿人间能解意。
前两首诗,都是嗟叹、怨怅的,第三首希望给各位一点温暖。
这首小诗,也是诗会里提到了的白居易的《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看见“绿蚁”,就要知道说的是酒了。古人的酒工艺简单,新酒里往往有酒渣残留,色作微绿,所以被美称为“绿蚁”。
翁绶说的:“逃暑迎春复送秋,无非绿蚁满杯浮。百年莫惜千回醉,一盏能消万古愁。”同一杯绿蚁,寄托的情怀也大致相同。生命脆弱且短暂,所以人生抵御寒凉的最大武器,就是相聚,如同这首《问刘十九》一样。
白居易问的这位“刘十九”到底是谁已经不可考。之前网上有百科给人挖坑,说刘十九是刘禹锡的兄弟,叫刘禹铜,这是恶搞的,不要相信。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冬夜的小火炉边,朋友之间的慰藉、关怀和情谊,却是实实在在的,毫无疑问的。
不仅仅是白居易和刘十九是这样,杜甫对李白也是这样,“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其实就是另一个版本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哪怕其实他们无法相聚,只是问候一声,也总有融融暖意。
今年固然是很难的一年,却也是人与人之间来往问候更加密切的一年,也是人们对亲情、友情体味更细致与深入的一年。
第四首,选一首诗会里没有的诗,是初唐杜审言的《春日京中有怀》:
今年游寓独游秦,愁思看春不当春。
上林苑里花徒发,细柳营前叶漫新。
公子南桥应尽兴,将军西第几留宾。
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
这是一个孤独而敏感的人,在异乡感叹自己虚度了春天。眼前的“上林苑”“细柳营”,虽然也春光如海,但似乎和自己无关。他惦记洛阳城里的旧游之地,想象着远方的喧闹,希冀明春的欢乐。
如果说今年是像杜审言一样“愁思看春不当春”,是白白地虚度了春天,没能把春天当春天过,那么便希望你能够“明年春色倍还人”,把今年失去的、未能收获的,在明年超级加倍地收回来。
这首诗里,孤独的杜审言并不丧气,并不是贾宝玉说的那样“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在杜审言的思绪里,朋友们虽然隔得远,但总是在彼处;明春纵使隔年,也仍可期待。
这让人想起另一首《嗅梅》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春日有时候是在不知不觉间到的。愿2022这一整年摧人的朔风,会化作来年的笑拈梅花嗅。
最后一首诗,是杜甫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和前面的杜审言是爷孙关系,他们一脉相承。
巧合的是,这两首作品在内容上其实也有一定的递进关系。杜审言在期待“明年春色倍还人”,而到了杜甫笔下,春雨已经开始润物细无声了。
杜甫这个人,苦雨了一辈子,而这一首《春夜喜雨》才让我们相信,毕竟有过那么一场春雨,对他饱含了善意。
杜甫是知情图报的人,他对这一场雨给予了毫无保留的欢迎和赞美。
他还给了之前祖父的那首诗以最好的注脚。杜审言说“明年春色倍还人”,可是怎么个“倍还人”,为什么“倍还人”?杜审言没有明言。杜甫在这里给出了答案,因为春雨,涤荡尘埃,润泽万物,养育生命,培育希望。
在这个时候,也希望以这首诗,致过去那些一切在暗夜之中默默付出的人;致一切在不可察觉之中无声润物的人。
这些人中,有的还在默默前行,有的已经成为过去。缅怀他们,难忘他们。
在之前提到的诗会里,开篇很意外地用了一首现代诗,戴望舒的《偶成》。
这当然是有意的安排,我觉得这种乱入很好,很能代表对明年的想法: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绝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最后,欢迎留言:用一句或一首诗来总结2022,你会用哪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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