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 饼干在群里问:“还有没有醒着的大哥可以过来帮忙的?”

除了封控楼里的一位居民,无人回应。
五点半,她在群里说:“牛奶已经发到每位的楼底下,自行下去拿,长时间未拿遗失不要找我,拿到之前自己做好消杀,本群将于下午一点解散。”
这是她目前组织的唯一一次团购,但这样采买、分配、组织、且同时进行家事管理的生活,是很多女性在疫情中的日常

我的“团长”,我的菜

几乎没有团长是“主动”成为团长的。
赵大姐本来只是想要团咖啡,结果自己参与的团购流团了,恰好在朋友圈看到了另一个套组:牛奶搭配咖啡,受众更广,她就接过来了这个群组。本来成团时还差20几份,结果有一个小婴儿的奶粉没有了,妈妈想靠牛奶应急,就把剩下的都包了,第一个团,成功了。
饼干的经历也类似,封闭到第八天,居委会仍旧没有提供任何买菜的渠道,甚至不公布小区大群,一丝不安的气息在小区里蔓延着。饼干先进行了几次开团的尝试,没成功。真正开团,是她自己真的很想喝牛奶,电商平台不发货,小区其它团购暂时没有,她全网搜索,找到了一个平台——50箱起送,就在小区吆喝了起来。
图 / 网络
成为团长,几乎就等同于成为一个优秀的项目经理——团队只有一个人的那种,一个人身兼采购、品宣、客服、物流数个岗位,收入,却是0
饼干表示,她一分钱没赚,但也知道一些团长会提成5%-10%,“即便是这样,这个投入和产出也是不成比例的,至少,我是不想靠这个赚钱”。
选品,就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在自己家所在老小区开了4个团的阿珊表示:“你不能自己想吃什么就团什么,我自己是想吃牛排冰激凌的,但小区住的绝大多数都是老人,这根本不符合ta们的消费习惯,成团的概率微乎其微,如果强行开团,大概率就是时间精力也花上了,最后什么都没团到。所以我会选择受众比较广的蔬菜、水果、牛奶、面包,当然前提也是我自己爱吃,但有些相对小众的东西,就不考虑了。”
选择了合适的产品,只是成团的第一步,团长们接下来要在各种居民群里“张罗”,“你要做好产品宣传图,标注好卖点,这样才会有更多人被吸引过来”,饼干这样说。
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买东西,不信任也是常有的事:群里永远在催单,群里催完了私信催,私信催完了电话催。
“我也很无奈,”阿珊表示,“我比任何人都想更早到货,至少到货之后,就不用再这样被夺命连环call了。”
而对老人来说,这种采购方式就更加无法理解了,家住老洋房的伍斯勒就曾经试着帮周围的老人团购,但ta们根本无法理解“盲盒”这个概念,面对“部位随机”的猪肉团购,老人们纷纷提出了自己对部位的具体要求,猪肉团也就此流团。
成团之后,团长还要忙着统计信息。“最麻烦的是统计,你得熟练运用Excel工具,一个好的表格可以帮助你做一个思路清晰的团长,甚至还有其他团长分享团购表格模版。统好以后才可以收款。”饼干说。
而不擅长使用Excel的团长就更难了,林赛成为团长,本来只是为了给孩子团奶粉,后来就“赶鸭子上架”做了几期基本物资的团购,“10天不到,我写满了一本本子”。
但真正的挑战还在到货后很多小区的物业、志愿者不能帮忙配送,运气不好,像是饼干,到货已经是半夜,根本找不到人帮忙,连小推车都找不到,只能拉着男朋友每栋楼送货,送了这一次,男朋友怨气就很大了。第二天,有人没能在楼下找到饼干送的牛奶,于是饼干就把自己团的一箱给了他,等于说忙活了半天,还损失了一箱奶。
饼干深夜送货
运气好的如赵大姐,会遇到很多愿意帮忙的团员,大家主动就帮着把东西运送到位了,但商品的到货时间无法确定,供应商不会管你是在工作还是睡觉,东西到了就要发——很多时候东西是冰冻或者冷鲜,放在室外会坏掉;有的小区有偷物资的,不及时分发,东西会消失。
售后也很麻烦。丢东西的,少东西的,对产品不满意的……有一次,有团员因为团购的猪肉是“外国肉”而强烈要求退款,团长只得自己贴钱了事。
团长们的时间、精力被团购占据了“最忙的几天,我几乎全天候盯着微信”,赵大姐说。
面对如此高强度的劳动承担,仍然有人用性别偏见评价女性的付出
图 / 《100句话还原上海团长们的日常》

志愿工作,少不了女性身影

从某种意义上讲,大部分的团长都是志愿者:志愿组织、志愿派发、志愿搬运。而在这次疫情中,参与志愿工作的远不止“团长”。
路人甲是小区最早的一批志愿者,在小区群里喊着党员扫码进去当志愿者的时候,她就主动进了群。“我不是党员,但我觉得需要帮忙,就主动报名了。”
群里的志愿者一共有40多人,28个女性,老年人居多。最早的一个星期,小区里的所有快递和外卖都是路人甲一个人送的,她所居住的小区没有电梯,有30多栋楼。“不是说别人都拒绝送货,只是如果我不送,就是这些老人去送了,我实在是于心不忍。”路人甲说,最多的一天,她爬了大概有150层楼
而赵大姐在组织团购的过程中发现,老人的需求很基本,然后数量又很少,往往很难成团。她和几个年轻女生,就组成了帮老人买菜的小分队:老人提需求,她们在外卖软件上疯狂抢单,抢到了再给老人送去
图由赵大姐提供
把物资塞给老人,也很常见。十三在疫情前囤积了很多食物,再加上团购,是全上海为数不多物资充沛的人。她从走廊里听见隔壁老人唉声叹气,出门问情况,发现她们一家已经没有任何蔬菜了,十三从冰箱里找出了三四种菜,直接塞给了老人
十三家的冰箱,满满当当
“老太太眼圈直接就红了,差点哭出来。我就在想,这是2022年的上海啊!为什么有人要遭这种罪啊!”
当然,老人在这个过程中, 也不全是被动的受助者,赵大姐的小区就有一位老奶奶,统计了自己整栋楼七八户老人的需求,帮ta们统一团购代买。“她真的很厉害。”赵大姐说。
而更多的女性活跃在小区的互助群里安雅这些天,送出去了七八包卫生巾:“我们小区很大,理论上卫生巾的需求还是蛮高的,之前有姑娘发起团购,却只有不到20个人响应,可能是大部分人都有囤货吧,后来我就扫码进了那个群,想着能凑一单是一单,反正迟早都要用,结果还是不够。然后我就从买卫生巾的,变成了出卫生巾的。我在群里说,谁月经来了没有卫生巾就私信我,然后就有姑娘私信我了。我囤货多,一般给她们两包日用,一包夜用,有的姑娘没要那么多,而且都要给我钱,我能推就推了,实在推脱不了,也就收下了。”

从家庭到社区,被放大的无偿劳动

路人甲对小区的团购有些不满,“我们小区开始禁止团购必要物资之外的东西了, 团购从来没有通过过居委会的同意,这些团长收了钱,就不管事情了,让居民不穿防护服自己下去拿,场面一度失控”。
而做团长的赵大姐对居委会也颇有微词,“我们每个团长都去报名志愿者,但居委会完全不理,也不让我们去帮忙,但实际上我们小区人手非常不足,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甚至有企业想要给老人捐赠10袋大米,居委会居然拒绝了”。
饼干也表示:“一开始我们问不到小区的大群,疯狂@居委会也没有用,后来才知道居委会不愿意组织团购也不愿意帮忙宣传,不过,后来团猪肉的时候,居委会的人突然跳出来说‘我也要一份’。”
同样是为居民服务,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冲突是难免的,但参与其中的女性始终在想办法弥合这些冲突。
比如在路人甲所在的小区,居委会增加了对团购的审核,如果团长能确认商家的供保资质、填写资料、在每栋楼找好联络人,那就可以继续下去。
而一些团长虽然不能成为官方定义的志愿者,但她们主动承担了志愿工作:为居民提供价格合理的物资,送货,安抚、照料老人……
城市还在运行着,以一种从未有人想过的方式——城市被拆散成一个个小区,没有统一的规划和组织,只有靠每个人尽己所能地帮助ta人,靠每个人接受ta人的帮助,才能运行下去
图 / 中国妇女报
无尽的痛苦与无助充满了这座城市,宏观上,它停摆了,一切商业活动不复从前,没有超市菜场,更没有咖啡店酒吧;但微观上,它以小区为粒度运行着
而这背后,是因为有无数贡献自己力量的人:ta们是团长、是志愿者,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在需要时默默地给邻居老人送去几把青菜、帮ta们下单几次团购。
有数据称,上海担任团长的,95%是女性。但在这篇文章里,我没有特意强调性别,因为团长、志愿者的工作,本就是不该分性别的。但做这些事的大多数人是女性,这不是简单的巧合,女性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家庭照护工作,这其中就包括日常采购、清洁、照顾长辈、养育儿童,成为团长和志愿者,似乎显得“顺理成章”。
疫情,让她们服务的对象从家庭扩大到了整个小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都是无偿家庭照料劳动的放大版
无偿照料工作常常是“隐形的”,不被包含在GDP的计算中。数据显示:在全球,其经济价值占GDP的9%(总价值约为11万亿美元)
图 / 联合国妇女署
写在最后
这篇文章修改了好多次,我在纠结,是记录下来一两个所谓“典型”的故事,还是记录更多人的故事。最后,我选择了后者,所以文章看起来有些零散甚至琐碎,但这就是2022年4月,发生在上海,发生在每一天的故事。这里没有一个凭借一己之力,拯救整个城市的盖世女英雄。
所有人会自私、会愤怒、会委屈,会随时“不想干了”,会有情绪的起伏。
她们都是普通人,都是你身边的,最普通的那些人。在平日里,她们可能是老师、是全职妈妈、是HR……在这场灾难面前,正是这些普通女性,凭借自己在工作中、在家庭中积累的经验,帮助撑起了座城市。
让我们尽可能多地,记住她们。
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图片源于网络。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