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性侵受害者,可能是什么样的。
当抛出这个问题,你的脑海里会浮现什么样的画面?

可能是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的所谓“少儿不宜”的镜头,也可能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残忍疼痛又有力的控诉,又或许,你会有更细致和敏感的思考。

在一个性别暴力被掩盖,被否认,以致不被看见的时代里,大部分人对伤害和暴力的了解,并不来自亲历者的讲述,而来自通过各种形式加工后的故事
人们能看见什么,影响了人们如何理解和想象,也决定了今天人们如何去认识。

由此,性侵受害者所面临的社会性环境,也就在虚实之间构筑。
扁平化的叙事:“情节催化剂”
当性侵害相关的事件逐渐进入虚构叙事的时候,人们会看到,女性角色遭遇性侵害,更多是作为一种工具化的“情节催化剂”,被用来推动事件的进展。或是利用女性角色的美丽,将性侵当作一种耸人听闻、性化、创造感官刺激的方法,缺少女性角色个人意志的展现。
不可否认的是,故事的创作难免会有着墨轻重之分,但如果这被作为一种长久的套路,甚至成为一种读者和观众习以为常的背景,而缺乏深入的探讨时,无益于建立一个能够严肃和全面地认识性侵害的文化环境
希区柯克经典影片《艳贼》中,女主角遭遇的性侵只被潦草带过
比如,我们往往会听到某个角色强调:“她是那么善良/美丽年轻的一个人,然而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拥有美好品质的人遭遇了伤害,似乎更容易引起人们的惋惜。
甚至有时连“性侵”“强暴”的罪行都要用委婉语带过,“她被那个了”“这家姑娘被糟蹋了”“花季少女惨遭毒手”......仿佛只要模糊罪行的名字,侵害事件就可以成为茶余饭后的舌中八卦,被人们继续围观和咀嚼。
但这样的一再强调,却将侵害的本质带向了偏离:性侵害本身是对于身体自主权以及安全感,甚至生命权的伤害(相当一部分性侵害涉及到暴力伤害,有一些是系统性虐待的一部分,有些还会危及被侵害方的生命)。
而对于侵害发生的不平和惋惜,却似乎更多建立在受害方与传统性别角色的契合上
在这样的取材和剪裁下,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别,不同的性取向所发生的故事,则很少被呈现,符合所谓“主流审美”的受害者形象似乎才有被叙述的“价值”,即便是这样的叙述,也还是充斥着猎奇与围观
图 / 《男孩别哭》
这一现象在现实世界中也有反映,很多性侵害事件的报道,会强调被侵害方的性感、年轻等毫无必要的“标签”。在营造围观、凝视,而非引导对于性侵伤害的真正理解,对于被侵害方的尊重和共情。甚至一些报道的头版头条,会刻意放上受害方的性感照片,有意无意地强调着性吸引力和遭遇侵害之间仿佛存在引诱式的因果关系。
“受害者”叙事呈现的,是外界已经存在的旁观、围观眼光,不是在重复完美受害者的形象规训,就是在猎取和消费已有的真实伤害。如果说这样的呈现能够带来怎样真正的意义,那就是它再一次让我们看到,现实有多么糟糕
更具主体性:“复仇者”归来
随着时代的推进,类似的地摊小报式消费法,终于遭到越来越多的反思和抗议。围观式和猎奇式的叙事,使人很难在其中看到受害方作为独立个体的自主和行动,于是,幸存者的叙事逐渐在文艺作品中出现。
遭遇了性侵害的女性,其荧幕形象开始展现更多的个人意志。她们多以超级英雄或是复仇归来的形象出现。
图 / 《我唾弃你的坟墓》
不同于一味从“观看”、“凝视”和强调受害、被动的身份的视角,这个视角带来了更强的主体性,更强烈地展现了幸存的一面,有意志和力量的一面
鼓舞和力量也就酝酿其中。许多复仇相关的作品,更是让人感觉出了一口被憋了太久的恶气:太多的现实事件没有获得正义和惩罚,虚构作品中女性角色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其它被侵害的女性复仇,都触动了我们内心对于正义的追求。
我们看到了sisterhood,看到了对于幸存者的在意,她不再只是被消费和围观。愤怒带来力量,意志终于呈现为行动。这些角色在故事中,完成了我们在现实中所追寻的正义。
但这样的叙事,又带来一个问题——它依然是脱离真实的
在现实生活中,真实遭遇性侵害的女性,很少会将这样的人身侵害视作一些作品中描述的“涅槃时刻”,也可能并不会因为遭遇了严重的人身侵害而获得复仇的力量和机会 ——也和性侵害真实可能造成的心理伤害,割离的非常严重
图 / 《前程似锦的女孩》
因为这里所描述的图景是,仿佛只要在某一个时刻下定决心,那么就能摆脱(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摆脱)性侵害对于安全感、信任感、人际关系等等心理机制所造成的破坏。
不可否认,我们需要这样的形象。但探讨它与真实的割裂,并不代表我们要完全抛弃这样的叙事,而是我们需要看到,这样的叙事还是难免平面化。性侵害被描述成一种获得力量的“启发”,而它在现实层面对一个人的身心健康所能造成的威胁,似乎在“新的力量”前变得无关紧要
或许它距离真实的人更接近了,对于人心的复杂终于有了触碰,但还是不够近。
也许从这类作品中寻找意义和力量是一部分真实幸存者生存下来的方式,我们也不应该去全盘否定这样的故事,但很难拒绝承认的一点是,对于性侵害的描写的确呈现了两极化
基于真实的叙事
所以,在“受害者”和“复仇者”的两端之间,其实还存留着非常大的一片空白,需要更真实、更复杂的叙事来填补。
我们并不需要完全否定现有的视角,而是要试着去填充空白的部分。不同作品的长短板结合起来,才会形成多样立体的,关于性侵害的叙事
“受害者”形象刻画的变迁中,也能够看到女性在许多创作领域的遭遇:
我们先是完全不被看到,然后被看到,却被做为消费的景观,失去主体性。
慢慢地,有了更有自主意志和行动的描写,她们的决心、力量、形象在某种程度夺回了主体感。
可是,有时还是会觉得不够近,不够真实。
尽管她们也是许多女性心中的呐喊,但是,好像内心还是有个声音在说,还不够。
我想这是因为,叙事就像镜子。我们有了会把幸存者照小,而把周围人放大的故事,在这样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真实的丑陋
图 / 《决不让步》
后来,我们又有了把幸存者放大的故事,在这样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幸存者的力量
而接下来,我们还缺乏那些不放大也不缩小、诚实的故事,让我们真正了解幸存者的痛苦和力量,纠结和决心。因为这就是在现实中,受害者在自己对于人的信任被暴力、欺骗、操纵破坏之后,所具有的真实反应。
TA可能责怪自己的同时也痛恨对方,可能希望被倾听的同时,又担心会被围绕性别和性侵的太多迷思所伤害。
TA或许一方面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另一方面也在争夺不要只被这件事情所定义的,复杂而完整的自我
TA或许会有一些领悟、重要的时刻,但这之前一定是对于自己内心的追寻和探索,去理解自己。
TA可能会去尝试保护自己,保护别人,也可能在一些时候痛恨这件事占据了太多的生活和生命。
图 / 《少年法庭》
同时,有一点是许多作品忽略,而幸存者却经常遭受质疑的——当幸存者叙述自己所遭遇的伤害时,有时很难讲出一个大众印象中完整的叙事,这些记忆甚至可能出现矛盾,而这经常被视作“说谎”的证明。
相当一部分幸存者的记忆,很可能是破碎的。这是由于创伤的记忆存在的方式,有时会和日常的记忆不同。当我们叙述生活中普通的一件事,我们会线性地顺序去描述,我先做了什么,后做了什么,之后再做了什么。听的人和说的人都会感觉有开头和结尾。
而在创伤记忆中,储存的往往并非是顺序而是感知,比起先后发生了什么,很多幸存者记得的是当时的一些感觉,比如味道,光线,触感。这也和相关的心理创伤形成有一定的关系,幸存者在遇到类似的感觉时,可能会感觉回到了遭遇伤害的时刻。
而这些,对于许多幸存者,以及想要了解,需要了解相关真实情况的人,都是一片空白。
只有在这些矛盾和复杂的状态可以被耐心地、真诚地呈现出来,只有当真实的人文关怀、创造力,与足够的事实基础融合与锻造,才可能在虚构的作品中,也能够实现真实的看见和声音,填补叙事中所缺乏的空白。幸存者才会在作品中开始更全面地被理解,非亲历者才有机会通过虚构的力量探索真实
图 / b站@JoinFeminism字幕组
好在,这样的故事,也逐渐开始出现。这样的故事,或许不会被某一个作品单独完成,而是像拼图一样,被一个又一个作品填补。
叙事反映现实,反过来又构造现实

我想,当性侵害相关的叙事终于能够照见更多、更复杂的真实,幸存者也能感到被理解和看到,同时,也会有更多人感受到接纳真实的可能性,而不再局限于消费式的围观,放下在真实生活中对于复仇“爽文”的期待和苛责。
 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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