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学写字时,老师总一笔一划带释义教大家,“她”代表女,“他”代表男,“它”代表物。
后来写到一群人时,总要稍作思考,这笔下的人到底是什么性别呢?若是有男有女,犹疑一番,最后颤巍巍写下“他们”,心里也打了个嘀咕,为什么老师说“他+她=他们”呢,为什么“她”的偏旁是女,“他”的偏旁却是人?
黄兴涛著 《“她”字的文化史》
2022年的今天,我们早已习惯将代词以性别和属性划分,但在100多年前,汉语中并没有这类区分,常用“他”“伊”“渠”“彼”作第三人称单数代词。
作为汉语的一种习惯,这倒也没有太大问题。可近代以来许多外国作品被引入,大多数西方语言有较长的区分阴阳历史,如英语的he、she、it,法语的il 、elle,俄语的он、она、оно,而彼时在汉语中却没有对应的词,如何翻译的问题就出现了。
于是,学者们提出了五花八门的区分方法。
比如19世纪初的“直接释义法”来自第一个来华传教士马礼逊,他将he、she、it译为“他男、他女、他物”。1870年代末,一位名为郭赞生的中国人则采用了“已有代词派分法”,他在翻译英文语法作品《文法初阶》时,将汉语中没有性别区分的代词“他、伊、彼”分别派给了“he、she、it”。不过这些区分方法在当时都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文法初阶》中对将he、she、it分别译为他、伊、彼
围绕代词最热烈的讨论出现在五四运动时期。《新青年》的编辑刘半农提出了创一个“她”字的想法,后来周作人、钱玄同等人开始公开讨论“she”的译法问题,“伊”、“她”、或是再造字:“女”和“它”合并读“tuo”、“他”字右下方加个小字的“女”代女性,加个小字“男”则代男性......
从最初文化界对第三人称女性代名词的提法可见,其多出于语言而非性别考量,相关讨论涉及是否方便铸字印刷、字形和读音与“他”是否一致等语言文字上的问题。
但随着这场关于“她”的文字论争拉开序幕,“她”字映射了时代背景,也成为了性别平等话语的讨论载体
“在任何时候,语言都是一个敏感的指示器,能表明文化的变迁。”
——英国著名史学家彼得·帕克
 英雄与英雌,他与她
在“她”字出现的五四时期,社会积蓄着一股男女平等的思潮力量,这促使一些知识分子开始关注汉字中与“女”相关的词汇可能暗含的性别问题,这不仅仅体现在“她”字上。
作为一种象形文字,汉字往往具有一定形象释义的作用。而人们发现,许多女字为部首的汉字带有负面含义,也记录着历史上女性的社会地位。
这不,有人主张废弃“妾”和“妓”字,而“婦”(“妇”的繁体字)也被视为历史遗留的落后产物,有女中学生大声疾呼,“婦”把妇女的职责视为要“拿扫帚侍候公婆服从丈夫”,起码她也要负起更有意义的社会责任啊,应当使用古异体“媍”。
这看起来似乎有点像斟酌字眼的文字游戏,但当年保守派辜鸿铭也确是以“婦”字和“妾”字的形体结构,来为三从四德和纳妾辩护的。
作为沟通工具的语言本身,带上“女”偏旁,诚然有“媚、娇、娟、媛”这类象征美好的词,但这些“她们”通常指向女性外在的妩媚与顺从。
而带上“女”字的品性形容词如“婊奸娼婪嫉妒”等,却折射出在旧社会厌女文化下对女性的态度,女性仿若困在文字中的形体一般,遭各类目光凝视与言语谩骂。
图 / 微博@费加罗夫人
20世纪初期这类对语言的抗议,在“英雄”的对应面“英雌”一词的创造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1903年,一位留学日本的女性表示,“世世儒者赞颂历史人物曰大丈夫,而不曰大女子;曰英雄,而不曰英雌”。
在国家危难之际,“英雌”一词是与男性一样想要加入救国行列的女性的生动书写。革命烈士秋瑾身体力行实践着“英雌”的作为,同时在文学创作中,她也会使用“英雌”一词——在未完成的长篇弹词《精卫石》中,她写道“睡国昏昏妇女痛埋黑暗狱,觉天炯炯英雌齐下白云乡”。
但随着“英雌”的使用越来越广泛,有批评者攻击这不过是咬文嚼字,字词创作之后便脱离了原来的意义,就如不必改“阴险”的男性为“阳险”一般,自然“女英雄”也不必叫“英雌”。
1934年,湘如在《北洋画报》第1115期发表的《打倒“英雌”》一文片段
现在看来,英雌一词虽已不被使用,但当时的流行也能说明一些问题。说使用者咬文嚼字倒有些简单了,“雌雄”的字眼之争,本质上是权力之争
代表女性的“雌”的使用,显现了从文字始对现实中“英雄”的性别反思,“女性”身份开始在文化界中凸显。
不过从“英雌”的相关书写中,我们也会发现,其更多体现与肯定被视为传统男性才具有的强武气质,某种程度上是在以男性标准来想象女性,因此容易出现新的问题。比如,当我们说“男女都一样”时,就常常有人开始以男性视角要求女性,为什么你经期就能不一样了?那你也应该服兵役啊?你的体力远远不如男性啊?......
这类男女是否要一致的讨论,也体现在对“她”字的争论中。
当时社会上号召男女同校、男女交际公开,女性也可以剪发、不穿裙子,也就是打破“男女界限”。但界限打破之后,又要以“他/她”来区分男女?这让许多人感到不满。
还有人发问,怎么“他”给了男性,却要为女性造个新字呢?那时,代词的一个提法是,以“他”“她”“牠”分别作为男、女、物的第三人称代词,而影响力较大的刊物《妇女共鸣》认为:“以人字旁代男子、女字旁代女子、牛旁代物件,含有侮辱女子非人之意,所以拒绝用‘她’字,而以‘伊’字代之。”
对这类以平等观念反对“她”字的意见,有文章抨击这是“有闲的文字玩弄”,也有人认为是斤斤计较,毕竟就如上述提到的,有众多不利于女子的字,“如今若只是更改了‘她’字,也不足以雪女子从来所蒙的奇耻大辱于万一”。
1934年,《妇女共鸣》杂志基于“男女平等”的观念发表拒绝使用“她”字的启示。
朱自清曾记录了1924年中华教育改进社开会讨论“他、她、牠”提案的场景。会上,有人提出“她”字对女性不公平,这时候有位老先生以“幽默”缓解了气氛:“他”就好像普通人坐三等车,“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请她们坐二等车,有什么不好呢?
这类二等车与三等车的比喻虽为玩笑话,但黄兴涛在关于“她”字的研究中也提出,最后大家似乎也就这样接受了“她”,而这就好像一直以来的“妇女特殊化”,是男权社会哄骗妇女的新把戏
就好比一方面社会似乎给了女性很多“优待”,但这些为妇女特殊化的“性别红利”背后的潜规则可能是:服从社会安排,将自己的身体出卖给婚姻、家庭劳动、社会期待,而一旦谈起对女性压迫的话语,便可能被嘲讽为“有闲的玩弄”,但批评者却鲜少注意这类反压迫背后真实的个体现状
图 / 《叛逆者》
在各种争议之下,“她”字并非一直占据优势,“伊”字甚至一度占上风,而最后的“她”的胜出也夹杂了语言学和社会等多种因素。
一方面“她”字在语言上更简洁、字形表义、和“他”同音,而且相比于“伊”字所带有的文言文色彩,“她”字是大白话,也让平民百姓在使用上更为方便易懂。另一方面,后来代表物的“它”的使用,也减弱了由“她”字而产生的不将“女”视为“人”的联想。

“她”字的实践

“她”字的最终胜出,似乎是一场各方互相抗衡妥协、并最终在社会试验场中取得合法地位的结果。其发端于语言翻译,但成长于妇女解放的土壤中
回头来看这段历史,围绕男女之同与男女之别的讨论,始终贯穿其中,甚至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就如现在的互联网讨论中,总会出现一些类似“女权就是煽动性别对立”,或是刻意强调男女差异的言论。
而实际上,如果不先入为主贴上“女拳”的标签,就会意识到同与异共存并不矛盾。
我们强调男女之同是希望两性拥有平等的选择与权利,打破旧有的性别分工与性别偏见,将女性和男性从束缚中解放
而强调男女之异,则是打捞不被看见的女性主体性和独特经验,而非以现行的男性标准审视女性,以更好地践行性别平等
在文字上同样如此,在“她”字最初的实践中,“她”与“他”的不同也使得“女性”的身份与意识在文字中生长出来,使“她”成为了一种强有力的思想载体。
据黄兴涛考证,最早在写作中使用“她”字的当属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康白情,他原本就热心于新文化运动,还在《妇女杂志》上积极响应讨论男女合校和男女交际等问题。
在五四运动后16天,康白情在《晨报》上发表《北京学生界男女交际之先声》一文,他使用“她”字记录了一次学联会上费兴智女士的精彩发言, “她话还没有说完,全场的掌声已经充满了耳鼓”。在康白情的写作中,“她”不仅意味着大胆尝试新字的进步力量,也彰显了推动社会进步的女性力量
1923年左右,鲁迅也开始使用“她”字。反映现代新式女性命运的《娜拉走后怎样》、书写深受封建礼教迫害的祥林嫂的《祝福》等文章都使用了大量的“她”。当然并非“她”字促成了这些女性,但若缺少了“她”,料想也无法传递给读者这么生动的女性形象。
1924年前已书写“她”字的早期著名女性作家:庐隐(上左)、冰心(上中)、陈衡哲(上右)、冯沅君(下左)、石评梅(下右)
诗歌和艺术也成为实践“她”的一个重要的场域。《她么》一诗体现了当时女性婚姻不自主的悲惨遭遇:
《解放画报》1921年最早刊登的一系列使用“她”的绘画《谁的罪,她为甚么要自杀?》,也具有鲜明地揭示妇女命运,宣扬女性自立自强反对三从四德的意味。
《她么》中的“她怎样才能得自由?”、《解放画报》上的“为甚么要这样恨她?”.......
一个个发问触目惊心,而想起在当今所谓的文明社会里,仍有众多女子脖子上拴着真实或隐形的铁链,就会发现一百多年过去,压迫还在持续
今天,我们如何谈论“她”
今天,在这样一个属于妇女的节日里,我们回望了“她”的历史,就如同妇女节这个节日所具有的意义一般,“她”字的诞生与成长也伴随着女性独立和沉浮命运的书写。
当年,以中西交流之风,“她”字的问题在汉语中显现,而在现实中,“她”也从“他”中被分割,作为主体开始在社会中寻找自己的身份
语言的演变背后,我们看到的“她”不仅是一个字,也有了超越表面现象的含义。在各种力量的周旋之中,“她”在与“他”和“它”的整个体系下定位自己,既有妥协,也有抗争。
从最早“她”字的提出,到围绕“她”的争论和最终的确定使用,仍然是众多男性学者主导。即便有女性的声音,但却并没有受到太大关注,留下来的史料里也较少出现她们。
图 / 《觉醒年代》,图中人物为刘半农
今天,我们拥有更多样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是为什么与性别相关的讨论始终不绝于耳,也因此我们能够书写“她们”也是“我们”的故事。
2020年,谭维维的歌曲《小娟》中例举了18个带女字旁的贬义词,这些词不为女性专用,却都以女字旁出现,“奻姦妖婊嫖姘娼妓奴,耍婪佞妄娱嫌妨嫉妒”。
今天,当我们谈论“她”字,谈论“妇女节”,谈论“女权主义”时,也是在追溯这片土地上女性的足迹,更是在探索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出路
我们仍然要在现实中询问,当我们关注整个社会群体时,“他们”中的“他”只代表男性吗,如果不是,应该怎么做?
我们坚信,要在理性的讨论中,实践性别平等,找到时代前进的方向。
妇女节快乐,最亲爱的你们,最亲爱的,他她TA。
 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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