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日本民法修改引起大量关注，最受瞩目的一则，当属下调成年年龄。经修改后，从今年4月1日起，日本成人法定年龄从20岁下调至18岁。
然而，这则修改却意外打开了一扇剥削之门——高中生在成人影片（AV）中的露面禁令将被解除。18岁高中生可以不经监护人同意签订合约拍摄AV。
根据此前的《儿童色情禁止法》，日本规定未满18岁的高中生不得拍A片。至于18和19岁者，未经父母同意所签下的合约可以被取消。
由于AV行业长期存在诱骗、强迫年轻女性拍片的乱象，而女高中生因涉世未深又符合年龄要求，正是AV模特经纪公司下手的绝佳对象。此前的规定虽然不能使诱骗女高中生拍片的行为完全消失，但确实有利于许多受害者在事后提起控诉，使相关责任人受到处分。
这项修改不止在社会层面引起了民众的反对，3月23日，日本跨党派议员齐聚一堂，呼吁政府应正视成人年龄修改带来的这项法律漏洞。立宪民主党议员盐村彩香在会议上表示，“4月1日就开始会有受害者，女高中生A片会风行”。
盐村彩香在会议上就此事发表评论时，其他议员发出了笑声
然而，就像前面所说的，在日本民法修改之前，诱骗或违背女高中生、未成年女性意愿拍摄A片的现象早已屡见不鲜。法律的修改似乎只不过扯下了一层用作事后缓冲、几乎没有预防作用的遮羞布。
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被熟视无睹？为什么长期存在、备受批评却很少受到制止和惩罚呢？
让我们先绕开对色情影片本身是性解放还是性压迫的讨论，到日本AV产业和作为个体的人的AV女演员身上，去寻找上述问题的答案。
色情产业的兴起
日本的色情出版产业兴起于日本战败后的美军占领时期。当时，美军对日本出版业实施严格的政治审查，防止军国主义等思想复辟、也严禁日本批评美国和其他同盟国。但与此同时，一些出版商发现美军的内容审查是选择性的，相比政治方面的严格，美军对涉及性、色情和杏行为的描述都非常宽松。
因此，色情出版物在上世纪50、60年代很快风行日本。一开始，发行的只是面向情侣的杏爱手册；接着，出现了许多软色情杂志，描写耸人听闻的杏生活；再后来，专门面向男性读者的更直接的色情杂志出现了，封面和内页随处可见双腿大张的女性裸体彩色相片。
色情制品也不仅限于静态，一种低成本但盈利可观的电影类型也开始风靡——“粉红电影”，影片内充满裸露的女性躯体和臀部特写。
图为日本早期粉红电影院
而日本成人影片（Adult Video，简称AV），就是这些出版物的色情进阶版，在“粉红电影”基础之上，AV主动暴露演员的杏器官，进一步远离了“软色情”领域。
除了演员不同，日本AV的风格高度类似。白幼瘦、纯真可爱、对性无知的少女，充满侵略性甚至乐意实施性暴力的、也许很老的男人——因为所有影片中约有1/4是针对老年观众的。
影片通常以少女感谢男人给予她杏快感为结束。这种类似风格的背后，其实有着一个重要的原因：日本AV产业是一个由寡头高度垄断的利益集团卡特尔。
注：卡特尔是垄断组织形式之一。
图 / Ted演讲《为什么我再也不看色情片了？》
在AV的生产、管理和流通环节中，最重要的两个角色是AV制片商和模特经纪机构。模特经纪机构物色、签约女演员并把她们推送给制片商，因此，模特经纪公司实际上也是依附制片商存在的。
在日本，巨型的AV制片商在规模、资本、市场份额和影响力方面主导着整个行业。小型甚至是只有一人的小作坊的确也存在，但在影响力和控制力方面很难和巨型AV制片商抗衡。
而巨型制片商对AV行业的控制力有多强呢，一言以蔽之，是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为了彰显“行业自律”，AV有一个审查委员会“比德林”（Biderin）。制片商需要将成片提交给这个委员会检查，只有样片通过检查，才能获准发行。但这个委员会基本由巨型制片商的退休男员工组成，剩下的小部分是前政府公职人员，甚至审片时，各制片商代表也均在场以“及时接受意见”。
但实际上，委员们几乎不会让制片商修改任何东西。因为他们怕得罪制片商，也因为委员会不具备法律效应，程序也并不透明。
由此，巨型制片商能够通过操纵 “比德林”控制流向市场的AV类型、风格、分发方式。上面提到的那种千篇一律的“纯真小女孩vs经验丰富老男人”风格，就是这种垄断下的结果之一。当行业中出现新的、更受欢迎的AV风格，一旦威胁到几个巨型制片商的地位，他们就可以利用“比德林”排除竞争对手。
20世纪80年代，由村西透创办的“钻石映像”推出了一系列展示真实性爱场景的AV。影片的女主角们也是富有欲望和性经验、有掌控能力的成熟高知女性。尽管这些影片令“钻石映像”红极一时、甚至有跻身巨型制片商一列的趋势，但最终被其他巨头利用“比德林”打压。
如果你能够理解日本制片商巨头的这种超级垄断，就不难理解AV行业中种种类似的、叠加的权力系统。制片商的需求是首要的，但制片商不直接招聘AV女演员，因为这样成本太高、效率太低。模特经纪公司的存在，就是为制片商最有效率地、尽快地挑出最“优质且便宜”的女演员。
而AV女演员的职业生涯通常非常短暂，一般不超过五年。大部分女演员，如果是主动入行的，都希望做一段时间之后回归“正轨”，结婚生子，从而退出这个行业。
另一方面，制片商和经纪公司把AV女优称为“生鲜农产品”。为了使自己的AV更畅销，制片商总是希望女演员的面孔有新鲜感，这就是为什么，模特经纪公司已经有了那么多预备人选、却还无时无刻不在招新。
模特经纪公司的规模千差万别，但运作却大同小异。由于“新鲜度”的要求，经纪公司仅发招聘广告是远远不够的，而且做AV女优听起来也不太光彩，能吸引到的女性也有限。
因此，这些经纪公司大多雇佣所谓的专业军团，在大街上、火车站里、甚至校园里“招揽”年轻、漂亮、最好是对性持开放态度的女性，参与他们的面试、试镜和签约。
问题就出在“招揽”上。
被骗入行的AV女优
在许多人的刻板印象中，现代社会中的AV女优，应当是为了钱自愿去拍摄AV的。
然而，因为对人员需求量大、AV女优本身的职业流动性大，模特经纪和制片方都尽可能地想要降低成本，所以经纪公司对AV女演员的招聘、面试和签约过程，实际是非常混乱且不透明的。
前AV女优胡桃香气，在退出行业后，一直公开表态反对经纪公司“诱骗”年轻女性拍摄AV。
胡桃香气（中）出席会议，该会议指控新法取消了对18-19岁女性在AV产业中受到的保护
大学时，她在东京街头被一名“星探”搭讪，问她是否对成为“魅力模特”感兴趣。胡桃香气说：“这名星探有一张体面的名片，而且说话非常恭敬，所以我认为他是我可以信任的人。”从胡桃香气所得知的信息上看，她以为只需要上上电视节目，这说不准还是她成为明星的契机。于是，她签约了。
在大四那年，胡桃香气参加了一场所谓的“节目面试”。到了场地后，她才知道这场拍摄需要她裸体出镜。“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裸体的事，我哭了，但觉得有很大的压力要答应，所以我同意了。”
当时，胡桃香气的经纪人、制作公司的总裁都在场，她被十几个地位比她更高、权力比她更大、年龄比她更长的男性包围，他们不停劝说她接受拍摄合同。
她以为这是结束，但没想到只是噩梦的开始。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经纪人和制片商又多次要求她拍摄色情视频，每次都是召集她到公司的办公室开会，先拿她的演艺合约压她，如果还是不同意，她就会被一群男性工作人员团团围住。工作人员告诉胡桃香气，如果她感到不舒服或疼痛，可以随时叫停拍摄，以劝服她接受。
于是胡桃香气屈服了，但她很快发现，“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
在被迫参演AV后，本来临近毕业的胡桃香气被迫从大学辍学，放弃了自己热爱的音乐、不能再参与自己在学校组的乐队。等到终于脱身时，她已经很难从事其它行业。
胡桃香气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言讨论日本此次修法对未成年来说存在一定风险，“我认为社会对未成年有很大的期待（为自己拍摄色情片的决定负责），但是未成年们能在什么程度上赶上（这种期待）？”
香西咲的经历也与胡桃香气类似。她同样是被“星探”在东京街头搭讪，24岁的她兴奋地爽快签约。然而，香西咲签完约才发现这不是一家模特公司。第一天去上班时，她发现这份工作要求她在镜头前做 爱。“我无法脱掉我的衣服。我只能哭。”但她也没有摆脱困境的办法，同样地，当她把“拒绝”说出口，大约20个男性就围了上来。
当胡桃香气和香西咲站出来自揭伤疤，呼吁公众关注日本AV业强迫女性拍摄成人影片的行为时，很多人并不相信她们的话，其中不乏“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之类的评价，认为她们通过拍AV赚了钱，又想以洗白自己从业动机的方式促成自己转行。
2016年，总部设在东京的一家权益组织发布了一份详尽的报告，实地暗访并收集了大量受害者访谈，调查了模特经纪公司和制片商强迫女性拍摄AV的行为，详细列出了色情招聘人员使用的一系列肮脏伎俩。

对比报告，你会发现，胡桃香气和香西咲的经历，在受害者中相当典型，她们不是孤立的个案。
据日媒报道，由前成人电影明星和性工作者在内的近 4 万人签署并向政府提交了一份关于此次修法带来高中生AV禁令被取消的请愿书

无法叫停的出演

像胡桃香气和香西咲这样，在签约前并不清楚自己要拍的是AV、或者以为只是拍摄“性感视频”而不是“杏爱视频”的受害者相当多。
当女演员发现后，经纪人还会持续对女演员洗脑，谎称某些著名女演员在职业生涯开始时也曾拍摄AV。如果她们坚持拒绝，经纪人就会搬出签约合同。
此类合同通常规定，如果她在签署协议后拒绝出演AV，或如果在拍摄完成后拒绝发布或传播这些影片，她们就必须支付违约罚款，但协议中没有说明违约金的数额。
因此，在什么都还没拍前，反抗的女性会被要求支付至少几百万日圆的罚款。如果她不交罚款、又拒绝拍摄，那么经纪公司声称将通知她们的父母、亲人，要求ta们为她还清这笔钱。
图 / 日本纪录片《我被迫拍AV》
这些女性被选中时通常只有不到20岁，还是学生或刚踏出校园，法律常识不足，用一笔她们无法承担的巨款来威胁她们“同意”拍摄，往往十分有效。
以拘禁为手段胁迫拒不出演的女性也很常见，基本如胡桃香气和香西咲所说，女演员被叫到办公室，随后被十几个、几十个男人团团围住，被不停地洗脑，在松口之前也被禁止离开。她们被经纪公司限制人身自由的时间，短则3-5个小时，长则数日。
“没有一个女性，在这些情况下，可以选择不参演。”报告这样写道。哪怕一开始女演员真的是自愿的，后面也会很难避免无穷无尽的强迫。
日本警方查获的强迫女高中生出镜的色情制品
一位匿名女演员在调查中讲述了她所遭受的更加残酷的对待。前期被骗经历都是类似的，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进行了第一次色情录像后，她被要求拍摄的色情视频内容变得越来越离谱，在拍摄过程中，她受到了种种残酷对待：
制作人强迫她每天喝12升以上的水进行拍摄；在没有避孕药具和清洁的情况下，她同时被几个男人暴力轮奸，被捆绑、桎梏；制作人还向她的荫道中放入各种异物、液体——并且，当然不会提前跟她沟通。
由于一系列的拍摄，她患上了各种疾病，如结肠炎、生殖器疱疹、念珠菌、病毒性肠胃炎、脱发症、抑郁症和幽闭恐惧症。
等到她终于设法逃脱，终止协议，这些肉体上的病痛和精神问题仍然困扰着她。制作方仍然使用她的影像进行二次、三次创作，不停生产新的影片，在线上线下大量传播。她觉得自己走投无路，只能靠反复整形来逃避过去。和她有类似经历的女性，很多甚至选择自杀来结束一切。
然而，日本却没有相关的法律规定或监管机构来监管AV行业。《儿童色情禁止法》在修改前只适用于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刑法》规定的“猥亵行为”大多不适用于AV拍摄的情况；《反卖淫法》也不适用，因为女性在影片中的遭遇被看成是在“表演”。
上文提到的发布于2016年的一份关于AV产业中女性权益的研究报告
日本《就业保障法》和《工人派遣法》规定，经纪公司招募女演员和将她们派遣给AV制片人的行为，将分别受到处罚。然而，模特经纪公司倾向于与女演员签订模特管理协议或服务协议，而非就业协议。虽然女演员是完全按制片方意愿工作，但公司通过协议假装这些女演员不在制作公司的指导下工作，来规避这些法律。同时，女演员也不会得到作为“雇员”的法律保护。
因此，在许多案例中，在签订协议时，女演员并不清楚这一点。发觉受害后，如果她们从劳动法的角度控告经纪公司，大多无法得到理想的判决结果或赔偿。也因此，尽管许多女性在拍摄期间被迫遭受性暴力，导致身体受伤，但很少有人能以此对相关方提起强奸、强迫、伤害或殴打的诉讼。
在多重砝码之下，许多被骗入行的女演员，就这样“被自愿”了。
她们缺乏法律维权的渠道，又无法处理暴力恐吓、经济威胁等精神方面的压力，更是被暴露在社会道德的谴责目光下，连为自己发声都显得“不正当”。
写在最后
时至今日，关于如何处理成年年龄修改可能造成的女高中生拍AV将合法的问题，日本议员仍在争辩中。
虽然有议员提出女性被骗拍片的现象已经存在，但比起“几岁才合法”“女演员是否是出于自愿拍片”这一问题，后者显然没有得到太多的讨论。
这是因为，大多数人仍然在潜意识上、主观上默认她们是“自愿”的。毕竟，一个发达国家、现代社会中的“合法”产业，有什么理由“强迫”一个女人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然而，经济发展水平和性别意识从来就不必然是同步进步的。只需要简单搜索就不难发现，早已有许多女性受害者对制片商和经纪公司进行过公开的、法律上的控诉。但因为“有薪”让这些受害者显得不那么完美，偏见就很容易让人忽视这些反发达社会直觉的声音。
对于是否应当允许成人向色情影片，不同派别的女权主义者们也向来莫衷一是。
女权主义者们争论的重点在于：色情究竟是一种性剥削，还是女性对性和自己的身体拥有自由表达权的一种体现。
但我认为，在当前，我们不能脱离开具体的社会环境和产业环境，仅仅从纯思辨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从内容和表现手法上去争论A片是性解放还是性压迫，对于理解真实世界AV女演员的选择，以及她们主动或被动的遭遇，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大多数日本AV女演员来说，拍摄AV是一份工作，而不是创作。第一部分对于日本AV制片商垄断地位的概述，正是想说明这一点——日本AV的创作权，大多并不在女演员的手中，遑论女演员有行使自我展现的自由。

图 / news.nifty.com
诱骗、胁迫年轻女性拍摄AV的情况是长期存在于日本的现象。许多女高中生会被经纪公司和制片商骗去拍片这一事实，并不因日本法律是否降低成年年龄而改变。我们当然希望议员和社会呼吁的努力有用，至少调回到原来的18岁界限。
但我们更加希望不仅如此。如果这场热议能推动社会对AV产业中女性面临的现实有更多关注，能让这个行业的乱象得到更多重视和大力整改，才是更为理想的情况。
否则，在一个惯于无视法律的行业里，对许多早已作恶成性的从业者来说，“她”不过只是一只充满性剥削价值的肥羊，只要年轻，都一样。
至于她到底是16岁还是18岁，在利益面前，好像显得一点都不重要。
参考资料：
1.Hoi-Yan, W. H. W. Y. (2019). Japanese adult video industry. ROUTLEDGE. 
2.Human Rights Now. (2016). Human Rights Violations against Women and Girls 
3.Manifesting from the Adult Pornographic Film Industry in Japan
4.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7/may/15/forced-into-porn-japan-moves-to-stop-women-being-coerced-into-sex-films
5.https://www.nst.com.my/news/2016/10/178164/tricked-porn-japanese-actresses-step-out-shadows
6.https://news.ltn.com.tw/news/world/breakingnews/3869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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