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本书凭借它“凶狠”的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是日本自由记者小林美希采访15位妻子,集结她们的婚姻经验和感受写作成的纪实作品,从书名就直截了当地表明了受访者们的心声——《希望丈夫去死的妻子们》
相较之下,中文译本的书名《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就显得比较中庸含蓄了。
但当我读完整本书后,发现修改后的书名竟更为恰当准确。
如果说日版原名是妻子们的控诉,那中译本的书名则暗示了“是什么让她们无能为力”
为什么希望丈夫去死?
这本书中受访的女性年龄职业不一,从34岁到70岁的都有,有的女性是家庭主妇,也有女性做小时工或是公司主管,覆盖可谓是广而全。
尽管经历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然而她们希望丈夫去死的理由却大差不差:
繁重琐碎的家务劳动、丧偶式育儿的状况、婚育后难以突破的职场困境,以及因为妻子/母亲的身份,这些就被视作理所应当的牺牲和退让。
本书的作者小林美希
书里非常细致地记录了作为妻子的女性们充满怒火的声音。

为了照顾孩子,本该在事业上大有作为的系统工程师志穗缩短了工作时间,收入也随之减少,为此她愤愤不平:“凭什么只因为是男人,就能够维持在公司的职务和地位?”
后来公司又以她需要照顾孩子为由,不再让她参与重要项目。这更让志穗义愤填膺:“真应该让男人像女人一样,边育儿边工作!”
不管是否自愿,大多女性在怀孕之后,都会被公司“弃用”,逐渐退出核心业务,让出辛苦打拼下的天地
即使坚持孕前最后一周才请假,几个月产假休完,公司也不定能留着位置等你回来。而大部分的男性却并不会因婚育受到困扰或阻碍,反而被视为“养家的人”,社会评价得到提升的同时工作机遇和薪资水平都全面开花。
但家中的丈夫,真的靠得住吗?
图为日本育儿假使用情况,近年来,日本男性休育儿假的比例仍然极低

图 / nippon
日本政府于2020年7月31日公布了2020年版男女共同参画白皮书,根据对14000人的调查,夫妻双方都工作的家庭中,妻子在家务上花费的时间是丈夫的2.6倍;有孩子的家庭里,妻子的家务时间是丈夫的2.8~3.6倍,育儿时间是丈夫的2.1~2.7倍
还有一项双职工家庭生活情况的调查显示, 妻子承担了80%以上的的家务和育儿,丈夫多是做一些不用花费太多时间、轻松的家务,前三名是倒垃圾、打扫浴室、饭后收拾。
所以当你大声质问时,这些男人们也能振振有词地回复:“那我也做家务了呀。”
之所以可以如此理直气壮,是因为不少丈夫都从心里认为做家务是女人的事,男人只需要帮帮忙就好。所以,只要做了一点点活儿,就敢自诩好丈夫好爸爸,认为自己“为家庭做出了贡献”,把“分担家务”当作自己的“额外付出”,多做一点都不情不愿。
与此同时,太多成为全职主妇的妻子,受“丈夫在外辛苦工作,养活全家”的观念影响,觉得自己在家没有收入,所做的家庭劳动没有什么“实际价值”,所以不得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以至于忽略了这些家务活她们如果不干,就得花钱请人干的事实(这说明家庭劳动并非是无偿的)
图 / 《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
于是双职工的家庭,家务分配未必公允。
按理,在职的母亲和在职的父亲,有了孩子以后会有同样的几率面对关于育儿的疑难问题,然而事实上,育儿的重担却往往只压在母亲、压在女性身上
做父亲的从没经历过突然接到托儿所电话时的恐慌,而母亲即使在工作也要随时准备应对孩子那边的突发状况。不得不同时兼顾家庭和工作的女性,也因此在职场上与男性的职业发展拉开了距离。
而职场上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和差距过大的薪资收入,反过来也会影响家庭内部的生活运转。
当妻子无法获得职场认同,充分发展自我,家务劳动和育儿还像两道缰绳一样勒住她的脖子时,醉心工作不沾家的丈夫自然会被当作“眼中钉”,激发妻子内心的怨恨。
如果此时丈夫还对妻子的牺牲视而不见,以为现有的事业和成就全是自个一人的功劳,那局面将更加恶化。
图 / 《女人》
专门写书聊“为何妻子突然提出离婚”的离婚诉讼专家打越咲直言道:“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是停滞不前的社会。受过高等教育,且有能力的女性,仅仅因为身为女性就被埋没,男性却被抬高身价,收入稳定。
说到底,在现有的文化和结构下,婚姻中的女性其实没有太多别的选择。
这些看似老生常谈的内容,隐身在司空见惯之中,怨恨和愤怒从未消失,只是积累在身为妻子的女性们成长的过程中,等待爆发时机。
为什么不离婚?
回到《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这个书名上来,既然妻子们心里骂过千百遍“去死吧”,那为什么还不与丈夫离婚?
其实除了想离婚但离不了的情况以外,很多女性是因为抱有“男人都这样,他已经算好的了,不至于离婚”以及“离婚太便宜丈夫了,直接去世更划算”的念头,往下熬。
日本团体人寿保险规定,贷款人一旦去世,剩余所有贷款都不用偿还。所以让丈夫作为贷款人,然后死掉,比离婚划算多了。就好像书中的美幸,当听到银行有关还贷的说明时,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如此真切地盼望丈夫的死亡。
不止美幸,志穗也是以“放在一个人名下比较简单”为由,将10年固定利率的房贷放在丈夫名下,孩子的教育经费和教育基金则放在了自己和孩子名下,潜藏于心的“希望丈夫去死”其实早就有迹可循。
图 / 《坡道上的家》
同样出于“划算”的考虑,身处公司高层管理职位的咲子下不了离婚的决心,因为公司女性管理层很少,甚至已婚已育还有孩子的女高管只有她一人,一旦离婚,自己在职场上的发展可能也会受到影响。
所以咲子只能盼望丈夫早点死,“我成了寡妇以后,社会地位还能高一些。我一个人生活也完全没有问题。”
由于离婚对丈夫的好处更多,所以咲子的想法是,就算丈夫在外面找小三也没有关系,但作为交换,丈夫必须继续维系婚姻关系,履行养家的义务。总之必须“物尽其用”才行。
书中还有一些妻子是因为孩子才无法果断离婚。
日本社会不接纳未婚妈妈,事实婚姻也不常见。整个社会的氛围还是“不结婚,就不能有孩子”。所以很多女性,为了能有个孩子而结婚,同样为了孩子,不敢贸然选择离婚。
担心离婚后单亲家庭的环境会影响孩子成长;担心孩子想念爸爸;担心给孩子做出了不好的表率;担心旁人背后嚼舌根;担心孩子受到歧视;担心无法独自养活孩子……
离婚之后独自育儿的女性可能会陷入贫困,且这种贫困也有可能会代际传递
图 / 日本纪录片《调查报告:女性的贫困》

无法下定决心的妻子们有着无穷无尽的担心,因为婚姻制度仍占据极高的社会地位,对于男人来说,离婚可能无伤大雅,摇身一变还能混个“黄金单身汉”的名号继续“升值”。
但对于女人来说,离婚意味着经济的压力,舆论的攻击以及社会的歧视。
擅长处理离婚诉讼等家庭纠纷的知名律师山崎新摆出数据:“日本60%的女性因生育辞职,女性就业率随年龄增长呈M形曲线,而再就业女性几乎都属于非正式雇用,甚至无法形成再就业后的工资增长。”
所以无论对于平均工资收入水平远远低于男性,一旦生育就将面临失业或不能继续晋升发展的职业女性,还是对于劳动难以变现,难以分得家庭财产的家庭主妇来说,离婚后独自带着孩子生活都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同时,日本社会对婚姻的推崇直接和“成人象征”挂钩:只有结婚才算成人。
所以无法维系婚姻的人,是失败的,不成熟的,将受到指责和歧视(主要针对女性),因为这些是她们“失职于家庭”的罪证。
图 / 《我的恐怖妻子》
书中的叶子说,她成长在离异家庭,坚持不离婚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嚼舌根,说:“果然父母离婚的孩子也会离婚。”而夏子则说,“我不想让别人说我是因为有工作、热衷社会活动才离的婚”。
相对于女人的惴惴不安,男人的“不在家”就显得理所应当,即使离婚也是怪妻子没有担负起照料家庭的责任。
总之,结婚,妻子苦;离婚,妻子苦。
不完善的儿童托管制度,名存实亡的男性育儿假,严苛刻板的性别角色,压在妻子身上的是整个社会的负担。
如此境遇下,丈夫死亡自然成了妻子们的期盼,毕竟有钱寡妇的日子可比丧偶式育儿的好过。
但这也只是在想想,现实中内心重复着诅咒却无法离婚妻子们,只能一边在职场上奋力打拼,一边料理家中事务照顾孩子,把丈夫看作“不得力的下属”“打扰我和孩子”“没有也可以”的多余人才能抚慰内心的激愤和怨恨。
为了不落入悲惨晚年而努力的丈夫们
可是反过来问,对妻子的厌恶无知无觉的丈夫们,陶醉于个人世界的男人们,可以一直过着无需操心家里事,一日三餐自动从锅里冒出来,孩子一眨眼就长大了的“幸福生活”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退休后无所事事,常常寸步不离地跟在妻子身后的丈夫,会被嘲讽为粘在鞋底的“潮湿落叶”。东京女子大学名誉教授柏木惠子在其著作《成人的条件》中,更是将其称为“大型垃圾”。
图 / 《明日家族》
比起那些会用实际行动惩罚丈夫,让他们受到“现世报”的妻子们,仅仅嘴上心里想让他们“去死”的妻子们已经算是温柔可爱的了。
书中有个妻子说,使她吃尽苦头的丈夫瘫痪以后,她把他送去了养老院,几乎不去探望。偶尔去一次,还故意把水杯放到丈夫的手似乎能碰着但又够不到的位置,看着丈夫着急痛苦的表情呵呵直乐。
还有一个全职主妇,长年累月地存钱,在她丈夫退休后,她对丈夫说:“孩子都搬出去了,家里空荡荡的。我们把房子卖了,买个小公寓吧。”结果,她安排丈夫住进租来的公寓之后,自己拿着卖房子的钱逃走了。
另外还有一位妻子,也是因为受够了丈夫,所以决定让他“身无分文”。于是停了丈夫的保险,带着所有资产销声匿迹。
到了退休年龄的夫妻每天在家朝夕相处,面对丈夫“什么都不会”的情况,妻子已经无需再忍受。因为此时,不用再工作,孩子也已经长大,退休的丈夫怎么看怎么“一无是处”。没有后顾之忧的妻子们,到了退休年龄,已无所畏惧。
图 /《家族之苦》
日本以妻为尊,推崇溺爱妻子、辅佐妻子的“全国亭主关白协会”的主席,一针见血地指出:“处境最危险的是退休以后的丈夫。妻子长年累月的忍耐在丈夫退休后到达极限,于是选择‘银发离婚’。这种时候,丈夫通常手忙脚乱,做什么都没有用。”
毕竟,没了丈夫的妻子容光焕发,没了妻子的丈夫,难以“长命”。
退休后的丈夫,若想避免被妻子嫌弃的结局,落个被“抛弃”的下场,那就不能等“安享晚年”时再做打算。最好在一开始摆正自己位置,从自身做起,打破由社会结构性不平等波及到家庭内部角色分工的恶性循环:共同分担家务,一起抚育孩子,看到妻子的付出与牺牲,承认自身取得的成就有一部分是因为占了性别优势。
不仅丈夫需要做出改变,社会也要认清局面。
图 / 《家族之苦3》
日本厚生劳动省6月3日发布的数据显示,2021年日本共有大约50万对新人办理结婚登记,较上一年减少2万多对,创二战后最低纪录。同时,2021年日本新生儿数量不足81.2万,是自1899年有统计以来出生人口最少的一年。
也就是说,如果国家和社会无法承担这个数据所明示的重大后果,那从社会制度、福利措施、文化思想上都必须做出顺应女性权益声音的改变。
比如,降低女性的生育成本,强制男女同休产假,让男性和女性共同享受和承担育儿的幸福和艰辛;严惩职场性别歧视,使职场和家庭的选择成为一道多选题,而不是依照性别进行社会分工;加强儿童托管制度,完善社会化育儿措施,为性别平等提供制度化保障等等。
如果这些正视女性需求和权益的举措能够一点点落地,那社会生育意愿自然会有所上升。同时家庭内部的和谐和个人的充分发展,也一定会进一步解放社会生产力,带来新的生命力。
图 / 《桧山健太郎的怀孕
写在最后
看完这本书以后我把它推荐给了身边的男性朋友,戏言道:“要是不想死,就趁早看看。”
结果他看完跟我说,《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不好记,这本书该叫《“死”老头》。
这三字个听得我心头一跳,“死老头”不是夫妻生活中经常出现的“爱称”吗?难道这看似寻常的称呼背后,也有我们没有察觉的“恨意”?
这是个值得深入探讨和挖掘的问题,但有一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希望丈夫去“死”的妻子们,不仅仅在日本。
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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