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亿零四百六十九万。
这是一个大到没有办法想象的数字。也是2021年英超男女比赛的奖金差。
厕所清洁工、咖啡店店员……
这是一些收入不高的职业。也是一些国家级女足队队员不得已的兼职工作。
2021年,福布斯发布的收入最高运动员排行中,网球选手大坂直美以6000万美金,成为史上收入最高的女性运动员,但男运动员、MMA选手康纳·麦格雷戈却以1亿8000万美金的收入登顶。
与前些年的榜单进行对比,可以发现,即便对于赚得最多的女运动员,她与赚得最多的男运动员的收入差,仍旧在增大。而在Top50的榜单上,也只有2名女性:大坂直美和赛雷娜·威廉姆斯,她们都是网球选手。
2021年,男性运动员麦格雷戈位列全球运动员收入榜单第一,而收入最高的女性运动员大坂直美仅位列第十二
图 / VISUAL CAPITALIST
前段时间,中国女足亚洲杯夺冠引发了国内关于竞技体育“同工同酬”的讨论,人们惊奇地发现,女足亚洲杯夺冠锁定世界杯名额才奖金“超千万”,足协通告那语气还觉得“太多了”;而男足世界杯预选赛赢一场就有六百万。
在竞技体育中,男女的收入差距大到让人不禁怀疑,ta们从事的到底是不是同一项运动。
然而女性从未满足于此。继2月份历经6年诉讼获得2400万美元赔偿后,美国女足近日又在同工同酬的争取上迎来了一个新的里程碑。
美国足协官网于上周发布公告,表示将为男、女足队支付相同的工资,平分国际足联世界杯奖金及商业、比赛收入,且在场地、比赛支持等各方面提供同等水平的服务。协议将持续至2028年底。
是的,女性在竞技体育中从未体会过平等,但她们从未放弃过争取。

被排除在外的女性
女性在体育活动中不曾缺席过,尽管她们常常被主流排除在外。
在古希腊时期,女性是不被允许在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中观赛的。而在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进行前,也会举办赫拉运动会,参与者是年轻的女性,而相比于奥林匹克,赫拉运动会的记载少之又少。
参加竞走比赛的青铜少女雕像(古代奥运会历史博物馆)
到了近现代,女性被排除在竞技体育之外的情况就更为清晰。现代奥林匹克之父顾拜旦认为,女性的体育是“人类眼睛所能见到的最不美观的景象”。
虽然1900年奥运会就有女性运动员的出现,但她们只被允许参加一些“与女性气质和脆弱性相符”的运动,比如网球或者高尔夫球。
而在竞技体育逐渐走向职业化、运动员收入日渐提高的20世纪,女子赛事的发展,更是缓慢。
这并非是女性不想参与,而是她们受到了种种阻挠和桎梏。
比如说足球,早在英国1920年代,女子足球就曾有过“第一个黄金时期”,一场比赛可以吸引超过5万名观众,但英格兰足球总会很快就在1921年颁布禁令,以“保护女性”之名禁止了女足队伍使用其旗下的场地,以此几乎直接断绝了女性联赛的发展。这一禁令直到1971年才被取消。
1920年,英国兰开夏郡的女子足球俱乐部迪克,克尔女子足球俱乐部(Dick, Kerr's Ladies FC)
图 / GETTY IMAGES
女性在竞技体育中的缺席,是被迫的。但背负这历史包袱的,不是当年迫害的施加者,而是如今的女运动员:
女性错过了职业体育蓬勃发展的时期,错过了几十年可以吸引观众的时间,错过了大量粉丝的积累,也错过了在巨额薪水刺激下,日渐提高的训练方式和竞技水平。
对大多数运动来说,女子比赛的发展滞后了几十年。
这让女性在这场抗争中“天然”地占据弱势——因为她们手上的筹码太少了
但即便在这异常艰难的几十年里,女性也从未放弃过争取曝光的机会和应有的报酬。
20世纪:独自上场
1970年代,同工同酬运动达到了第一个高峰,一切从网球这项运动开始
1968年,网球进入公开赛年代,职业球员被允许参加大满贯,但男女运动员的奖金差距,也在这时被拉大。赛事的主办方通常将女子比赛安排在只能容纳很少观众的外场,而给男运动员提供的奖金,可能达到女运动员的8倍。(但这一数字在21世纪的其他职业体育,比如足球、篮球,根本算不上大。)
女性显然不满足于此,1970年,9位女运动员响应了世界网球杂志的创始人拉迪斯·海德曼(也是女的)的号召,签署了“一美元合约”,参与由弗吉尼亚香烟赞助的邀请赛,这意味着这些没能得到平等待遇的女人们决定“另起炉灶单干”。
为职业网球带来变革的九位创始人(Original 9)拿着美元钞票合影
起初,各方的嘲笑和威胁不绝,比如扬言要剥夺她们的世界排名,禁止她们参加大满贯等等。但这项赛事还是获得了成功,并且在次年由单项赛事变成了一系列的巡回赛。
这回,轮到传统势力寝食难安了,他们担心女性赛事的成功会夺走传统赛事的影响力和吸引力。
没错,这9位女运动员并没有“见好就收”,因为她们的野心不止于此。1973年,她们正式成立了WTA(Women's Tennis Association)国际女子网球协会,比利·简·金担任首任主席。
直到今天,WTA仍旧是为数不多的、独立于男子协会的女性运动协会,拥有超过2500名运动员,每年的奖金超过了一亿四千六百万美金。
也就是在同一年,比利·简·金在全球9000万观众的注视下,赢得了“性别之战”,击败了嘲讽女运动员和女性赛事的鲍比·里格斯,为女性赛事带来了巨大的关注,也回应了许多关于实力、观赏性的争议。
1973年进行“性别之战”之前的比利·简·金
后来她在采访中表示:如果我输了这场比赛,我们可能要倒退50年,它会毁掉女性巡回赛和女性的自尊。
但是她赢了,赢得了10万美金的奖金,和女运动员本就应享有的尊严。
也就是在这一年,四大满贯之一的美网实现了同工同酬。随后是澳网、法网,最后是保守的温网。
2007年,在那场女人“击败”男人的比赛结束34年后,四大满贯全部实现了同工同酬。网球成了世界上几乎最接近性别平等的运动,文初所提到的福布斯榜单中,唯二上榜的女运动员,都是网球运动员。
给女球员更多的钱“毁了”网球这项运动吗?没有的,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网球不仅成为了性别相对平等的运动,也成为了职业化程度高、球员收入高、关注度高、吸引了无数资本的一项运动。
女运动员不会从男运动员那里“夺走”人们的关注,而是让这项运动拥有更多吸引力。大家都一起赚钱,不好吗?
竞技体育绝不是简单的大力出奇迹,笃定男子比赛观赏性更高可以说毫无根据,因为所谓的观赏性本身就是被建构的,职业体育的技术风格一直在演变,比赛精彩的标准也会随着时代的变更而不同
图 / 微博@安澜堂懒猫
在网球这个最接近性别平等的运动里,男女球员呈现出了不同的技术特点,为观众奉献了各具特色的精彩比赛,各自拥有了广告商、买票的球迷、收入,这不是所谓“政治正确”的产物,而是市场对女性球员的买单。
21世纪可能最著名的网球明星之二,威廉姆斯姐妹,最开始打球,就是因为她们的父亲意识到从事这项运动,能帮助她们走出贫民窟。甚至某种程度上,是金钱的驱使,让她们成为了世界上最优秀的运动员,也让我们有机会观看到更精彩的女子比赛。
而正是这对姐妹的努力,才最终促成了2007年温网的同工同酬。直到今天,她们仍旧在为体育界的同工同酬而奔走——
不是为了已经非常富有的她们自己,而是为了更多遭到不公平待遇的姐妹。
2003年,赛琳娜·威廉姆斯(左)在温布尔登网球赛中与她的姐姐维纳斯·威廉姆斯在一起。在这一赛事中,赛琳娜获得了女子决赛冠军,维纳斯名列第二
图 / Getty Images
但20世纪体坛最成功的争取仍旧没有达成最终的胜利。
2019年,男子网球运动员的平均收入,要比女子高18%;最近进行的迪拜赛,男单奖金超过女单的5倍。
直到今天,女子网坛一旦陷入低谷或者打出了一场无聊的比赛,总会有人提出对“女运动员不值这么多钱”的质疑,但却从没有人质疑过男子网坛“扶不起的90后”在屡屡爆出家暴丑闻之后,打出的一场场令人昏昏欲睡的比赛
而其它的运动领域,性别收入差距就更为悬殊了。
21世纪:她的抗争,她们的抗争
尽管很慢,尽管很难,但进入新世纪,女性在职业体育中争取同工同酬的脚步还是加快了。
2017年,美国女子冰球队以罢工作为威胁,获得了绩效奖金、增加了工资津贴、改善了外出比赛时的住宿条件。
2018 年,世界冲浪联盟 (WSL) 宣布,将在2019赛季及以后的每个赛事中,向男女运动员提供同等奖金。
2019 年 9 月,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州长签署了《加利福尼亚州同工同酬法案》,规定任何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公共土地上举办男子和女子比赛的组织必须同工同酬。
而影响力最为深厚的,则是女足运动员们的争取
图为美国女足前锋杰西卡·麦克唐纳,进入国家队之前,她的年薪只有一万五美元
图 / 纪录片《Let's fucking Go》
1999年,美国女足在世界杯决赛点球大战中击败中国女足,和那年的中国女足一样,她们成为了国家的骄傲,吸引了广泛的关注。但那时,美国足协拒绝和她们签长期合同,而两个月短期合同的金额,只有6300美元,还没有赢球奖金。
接连夺冠之后,当美国足协再次给出这样的合同,姑娘们不干了。她们要求的不多,只是18000美元两个月,或者5000美元一个月,再加上每场2000美元的赢球奖金而已。
但美国足协不愿意增加这少得可怜的支出。尽管1999年的女足世界杯,美国女足给美国足协带来了200万美金的净收入。
于是姑娘们决定罢工。2000年,美国女足拒绝出战澳大利亚杯。美国足协紧急凑出了一支年轻球员组成的队伍,并最终夺冠。
姐姐们与年轻女足球员们进行了沟通——她们自然也知道,姐姐们是为了她们而战的。在年轻球员的坚持下,美国足协不得不妥协,和美国女足签署了第一份集体谈判协议,并约定每4年谈判一次,为后来的抗争留下了机会和火种。
图 / 纪录片《Let's fucking Go》
而当年澳大利亚杯上的那支年轻队伍中的一些成员,最终加入了美国女足,享受了姐姐们抗争带来的成果。
2015年,美国女足赢得世界杯冠军,吸引了极大的关注度,也成了美国足协的吸金工具。美国球迷愿意为女足,而不是为了世界杯门票苦苦挣扎的美国男足买票——愿意为ta们心目中的英雄买单,所以美国足协举办了十场名为“胜利之旅”的友谊赛。
但美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却得不到美国足协最基本的尊重。比赛和训练场地状况糟糕,大部分都用了廉价的人工草皮,甚至导致了明星球员——也是走在争取同工同酬最前线的拉皮诺埃严重受伤。
就是在那一年,美国女足在例行谈判中提出了“Equal play, Equal pay”的口号。次年,5名球员向美国公平就业机会委员会提起了对美国足协的申诉。
抗争不只发生在美国,也是在2015年,奋起反抗的还有澳大利亚女足——她们本是美国女足“胜利之旅”友谊赛的对手之一,但她们选择了罢工。
2015年卫报对澳大利亚女足罢工的报道
相比于美国女足“同工同酬”的目标,澳大利亚女足要求的,相比之下太卑微了。彼时,她们的年收入只有21000澳元,几乎只有全国平均收入的1/3,球员们不得不打工维持生计。在世界杯8强身份之外,她们还是打工妹、咖啡店店员、厕所清洁工。
在巨大的舆论压力和球员们的努力下,一线队球员们最终提薪到了41000澳元,澳洲足协也承诺给女足联赛更多投资、提升女足工作环境。
而美国女足同工同酬的目标尽管尚未达成,但她们喊出的口号和抗争的行动影响了越来越多的国家,先是挪威,然后是新西兰、荷兰、芬兰,甚至是这个4年前球员还不得不扫厕所谋生的澳大利亚,都承诺了国家队层面上的同工同酬。
2019年妇女节,美国女足的全部球员,一起起诉了美国足协同年,她们在世界杯卫冕。当她们决赛以2:0击败荷兰女足之后,EUQAL PAY的口号取代了4年前的USA,响彻了里昂体育场。之后的庆祝活动中,美国足协主席一出场,就被EUQAL PAY的口号和嘘声淹没。
图 / 纪录片《
Let's fucking Go

2020年5月,她们败诉了。但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美国女足倾斜,无数的运动员、媒体、政客、甚至资本也愿意为女足买单,比如能量棒品牌LUNA Bar出钱填平了2019年美国女足与男足的收入差——这是多么划算的广告。
终于,就在今年2月份,美国足协以2400万美金和美国女足进行了和解。而5月18日宣布的同工同酬协议,则将足球领域的性别平等往前更推了一步。尤其是平均分配世界杯奖金这一规则,在世界足协中尚属首次
要知道自1985年以来,美国女足已经获得4届世界杯冠军,而美国男足在1930年以来还未进入过世界杯半决赛。
终于,梅根·拉皮诺埃不必再和小女孩说:“我可能得不到(同工同酬)了,但你很有可能!”她可以告诉小女孩:前方未必都是坦途,但至少有路了,大胆去闯吧。
她做到了,她们做到了
美好的一仗,打完了吗?
半个世纪前,比利·简·金独自上场,打赢了那场性别之战,让女子网球有了更多的影响力,给了今天那些仍旧在为性别平等而奋斗的女球员们力量和实实在在的金钱。
20多年前,美国女足罢工,换来了4年一次的谈判机会,才有了今天的诉讼和解,和国家队层面同工同酬的真正达成。
一代又一代的女体育人,将衣钵传递给了下一代,让她们有更好的收入,更多的曝光,和继续争取的机会。
2019年,在美国对阵英格兰的友谊赛“SheBelieves Cup”中,美国女足队员身穿印有小威廉姆斯、碧昂丝、JK罗琳、马拉拉甚至大法官金斯伯格名字的球衣上场踢球,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展现女性力量,鼓励女孩们勇于追求自己的梦想。
但这美好的一仗,还远远没有打完。
因为收入是一个金字塔。在影响力高的运动(比如足球)里,国家队层面,越来越多的男女运动员获得了同样的待遇。但只有最顶尖的运动员才能够进入国家队,而职业运动员收入中更大的比例,是职业联赛的薪水。
相比于男子联赛,很多女子联赛甚至做不到职业化,薪水自然是少得可怜。她们常常需要奔波在世界各地,打两份工,用兼职薪资“养”运动。很多WNBA的球员就会在休赛期到WCBA“淘金”;而很多女足运动员,也会辗转在南北半球的两个联赛中。
即便这样辛苦,她们的生活也不能得到100%的保障。
澳大利亚女足运动员、15岁就入选国家队的Larissa Crummer在严重受伤后失去收入来源,不得不早上4点去健身房,上午打工,下午再去训练。花了整整两年,在这样艰难环境中都没有放弃的她,才得以重回球场
Larissa Crummer受伤后在个人账号上表示自己十分想要回到赛场
这些情况在男子职业运动员——哪怕是底薪运动员中,几乎都是难以想象的(除非他们选择了黄赌毒)。女运动员理应在休赛期得到应有的休息,进行体能储备,从而提高运动寿命,贡献更多精彩的比赛;而不是辗转在不同的联赛,争取那根本不多的财富。
抗争,从不只在场上
女人的“野心”当然不限于国家队那些微薄的收入,女性想要更多市场带来的价值和财富,所以商业联赛的发展,尤为重要。
于是女子赛事的管理层里,有了更多女性,她们努力吸引投资,争取曝光,让赛事和球队可以盈利,给女性体育带来良性循环
竞技体育的同工同酬,其实是整个社会同工同酬的一个缩影,仅仅靠运动员的努力是不够的,我们需要身居高位的女性,我们需要手握资源的女性,我们需要手握权力的女性。
在竞技体育中,我们离同工同酬还有多远?坦率地说,还有很远,远到很多人或许都看不到那一天。
但遥远不意味着不可能,更不意味着放弃
图 / GIPHY
比利·简·金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作为一个成长中的女孩,我总是被教育要对面包屑感激涕零。我们是被这样教育的,但是不会再是这样的了。我们只会对蛋糕、糖霜和上面的樱桃感到满意。这是我们应得的,我们要去争取它。”
是的,或许女性在竞技体育中已经拥有面包屑了,但这还远远不够。
美好的一仗还没有打完,它才刚刚开始。
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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