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刘美粒
编辑丨金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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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感染的外卖员已经重新奔波在路上，他们比以前更忙了。
往常的这个时候，辰会会趁着午后阳光正好，在等单的间隙半倚在电动车上，翘着二郎腿看看小说，或者跳一小段韩舞，直到平台提醒确认派单的机械女声重新响起。他喜欢K-pop，一直喜欢的偶像男团是东方神起。但现在，他的派单系统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一下子涌进来十几个订单，配送路线被规划得“乱七八糟”。
过去一周的北京，感染新冠肺炎的人数急剧增加，外卖运力紧张的问题还没有完全缓解。这个曾经便捷的巨型城市，正在遭遇着一场考验。
辰会是我朋友圈里第一个晒出阳性抗原检测结果的人。他是一名外卖队长，从2019年末开始，他在北京海淀中关村片区送外卖，那一年疫情刚开始蔓延。根据后台数据统计，辰会一共配送了超过三万五千单。骑手们穿梭在这个城市的毛细血管，成为生活最后一公里的保障。
和许多人感染后的感受一样，他低烧、昏睡不醒，很难睡一个安稳觉，有时候睡一整天都不管用。另外，浑身疼痛，头疼、屁股疼、腰疼、胳膊疼。这样过了大概八九天，他拿出抗原测了测，阴了。于是第二天就出去干活了。
这是一份需要时刻奔跑在路上的职业，但过去的这半年里，他几乎没怎么好好连续工作了。比起阳性，辰会和同事们“更怕封控”。上个月底的一个夜晚，为了避免被封在家无法出工，他抱着被子在地下通道里过夜，被同一个保安撵走了三次。
复工后，他根本忙不过来，所有外卖员全部爆单。由于天冷，电动车的电瓶隔一会就撑不住了，两天内超时了四十多个订单。有一天，他一口气送了117单，大概夜里十二点多才下班。小区里的订单爆了，有的老小区没电梯，很多人不愿意爬楼梯，他光六层楼就送了几十个。
不过，复工后他也有了一些新鲜的体验。他发现，等待取餐的骑手大部分都已经“阳转阴”，“有些人可能都不知道自己阳过”。生鲜超市里顾客不多，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再往后的几天里，他常配送的清华大学可以进出了，取餐的商场不用再扫健康宝，保安不再拦住每一个进出的人。他可以节省下一些配送时间。北京的马路依然空荡荡，光秃秃的树干笔直刺向天空。他穿上六条保暖裤和四层保暖衣，再带上两个帽子和头盔，骑着电动车，驶进北京的街巷。
以下是他的讲述：
第一批确诊阳性的人
我应该是第一批阳的。确诊那天是12月4号，北京还没有全面解封，社区打电话告诉我说，“你的核酸结果是‘十混一’，需要复检。”第二天，又被通知“十混一”，第三天，还是“十混一”。当天晚上我开始干咳，嗓子难受。
之前，我们要求24小时核酸证明才可以上岗工作。为了保险起见，我一天会做两次核酸，路上骑车看到哪儿人少，赶紧过去排一个，以防第二天核酸结果不出的情况发生，所以好多个“十混一”。因为我碰到过几次了，做了核酸不出结果，有的核酸机构敷衍地扫一下，你也不知道扫上了没有，他们都不带看的。
©人民视觉
最后，确诊的结果是我自己测抗原测出来的。虽然以前也遇到过核酸结果迟迟不出的情况，但这次，我隔壁大叔前两天已经确诊了，我最近几天跟他有些接触，所以估摸着自己八成就是阳了。我是外卖队长，下面还有一批骑手。因为工作需要，这几年疫情，我一直在家准备着一些口罩、抗原和感冒药，没想到正好用上了。
说实话，这三年疫情时不时来一下子，我都已经习惯了。冬天送外卖冷，经常会感冒或者风寒，我觉得自己迟早会得这个病。突然确诊之后，我自己倒没什么害怕的，就是不想跟人多接触了，我怕感染到别人。
©辰会
我自己的感觉是，新冠比感冒要难受一些。我的症状是低烧、昏睡不醒，但很难睡一个安稳觉，有时候睡一整天都不管用，还得睡，很难受。另外，我浑身疼痛，头疼、屁股疼、腰疼、胳膊疼，要不就是脚疼，要么就是腿疼。还有一个症状是，得了新冠以后我经常放屁。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连续放了两天。以前我只有吃了凉的东西，或者闹肚子的时候才会偶尔放屁，这次就一直放，我这吃着吃着饭还放屁呢。
确诊之后我也没去医院，怕影响到别人。那几天外卖已经开始不好点了，我就自己做饭吃，但没什么食欲，不得已点了个麻辣烫，吃了几口就吃不进去了。想自己炒菜，但浑身没力气，颠勺颠着颠着，把锅里的菜都给颠没了。
确诊之后第二天，社区通知我做核酸，排队的时候我离人群远远的，我说你们都离我远点，别靠近我。排队的时候我有点站不稳，不爱站着，要么坐着，要么蹲着，难受。熬了两天半症状才减轻了一点。
前两天，我一个哥们儿阳了，还跟我开玩笑，他说，“我不跟你吹牛，我阳了只有点咳嗽，很快就好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确诊的，好多人送着送着外卖就阳了。你从后台一看就知道，一大半的人都没来上班了。我的体质不能说很好吧，但也不差，稍微有点鼻炎，平时很少吃药。
我们院子里还住了一个保洁阿姨和酒店前台，听说我和隔壁大叔阳了，他们害怕，就没回家住了。
过了大概八九天，我拿出抗原测了测，阴了。真好，我第二天就可以出去干活了。
“比起阳性，更怕封控”
我住的地方在西北旺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房子可能要拆迁，但暂时还没有。房东人好，一个十多平米的小单间，月房租六百块钱，这么多年一直没涨价，没有押金，啥也没有。住处离我送外卖的片区骑电动车大概半小时左右，因为我之前在中关村那边送过快递，那块儿地形比较熟悉，所以工作还在那边。
我算是半全职，时间上灵活一些，一周工作满40个小时左右就可以了，我基本上每天都会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
因为送外卖这个行业接触的人多，放开之前，我们开工时每天会要求24小时的核酸阴性结果，但是现在好像不用了。关于政策的消息，我一般是从站长那里知道的，或者一些短视频平台、朋友圈等等。在我阳性居家隔离的那段时间里，听朋友说外面放开了，什么都不需要了，开工只需要在后台上传疫苗证明就可以。
我们这个站点一共有两百个人左右，平时基本够用了，订单都能及时送到。但是从上周开始，有一半多的人都没来上班，都阳了。这几天我自己点外卖都没有人送，配送费涨了也没人接，因为人手是真的不够用了。除了骑手以外，商家阳了的也不少，导致他们出餐慢，超时是肯定的。
以前我在外面等着接单的时候，都靠在电动车上翘着二郎腿，没有订单就休息。现在根本忙不过来，所有人全部爆单。我这个站点有二百多号人，大概一百多号人都在居家隔离呢，你想想是什么概念，百分之五六十的人都阳了。
有一天，我一口气送了117单，大概夜里十二点多才下班。小区订单爆单了，有的老小区没电梯，很多人不愿意爬楼梯，这两天光六层楼我就送了几十个。北京的冬天太冷。像平时你们坐汽车或者公交，一般穿个两三件就行了。我不，我骑电动车的时候需要穿四条保暖裤，如果外面穿牛仔裤的话，可能里面得套六条才行，上衣的话穿四层保暖衣，外面再加一个外套挡风，头盔里面再戴一个帽子。
开工之后，今天你就不能下线了，除非发生了交通事故。上线之后系统有单量要求，一天不得低于30单。有规定一天不能超时两单，一周差评不能超过多少等等。达不到的话，就会算你断签，超时、差评、取消订单的情况多了，这个号可能就封了。
复工后拍的街景 ©辰会
一般出门，我会带一两个充电宝，一个两万毫安的，一个四万毫安的，手机也会带两到三个。上次我的手机屏幕被车轧坏了，开不了机，我怕来不及送餐，赶紧把手机卡换到另一个手机上去，但还是超时了。没办法，超时，客户退单，这单得自己买，平台会扣60%到70%的餐损，这钱只能我自己承担。
昨天，听说有个哥们儿一天跑了十六七个小时，赚了七八百块钱呢。这几天基本处于随时随地爆单的状态。我上线跑这两天已经超时了43单了，主要原因是派单路线乱了，还有就是商家爆单，东西做不出来。以前骑手多的时候，系统还会根据距离的远近，给我规划一下路线，顺路就送掉了。但现在，后台特别乱，我这还在路上跑着呢，新的订单就进来了。
说实话，比起阳性，我们更怕的是封控。我们身边大多数人是这样说的，“老子缺钱，不就确诊嘛，怕啥，来就来。”你确诊了，只要死不了，就得接着干。
©视觉中国
最严重的时候，到处封控。家里被封控的那几天，我本想在外面凑合几天，不想回去住了。我就在中关村那边一个商场附近的地下通道找了个保暖好点的地方，打算住下。
当时装备啥的还行，我在超市花了一百多块钱，买好了被子、数据线、牙刷什么的，洗漱去公厕解决就行了。衣服有备用的，我不怕。另外我还有备用的电动车，有三辆，正好可以把被子什么的放在外卖箱里。
我就当找个地方野营一下，被子一盖，呼呼睡觉吧。
那天晚上，一个上夜班的保安过来撵了我三次，每次等他走了，我又接着回来睡。后来，他专门盯着我，说，“这里是消防通道，你不能在这睡。”
我本来打算一直熬到解封，但是坚持了两天，实在扛不住，还是回家了。于是又被封了几天。其实我人还扛得住，电动车我找到了电瓶充电桩，唯独充电宝没有地方充电，要么就是天太冷，充不进去。
送外卖的这三年
十一月底，北京给外卖人员开了保供白名单，我注册了好几次没成功，因为他要求那几天你必须有跑单记录才行，我当时被封在家里，所以没法注册。另外，有的社区和保安也不认这个，什么白名单啥的，说不让你进就不让进。
封控时期送外卖，唯一的好处是我们不用把餐送上家门了，好多小区不让进，你把餐送到大门口拍个照直接走就行。但是去商场取餐就麻烦了，商场封了，外卖员不让进，得等商家统一把餐送到大门口，我们再取走。每次等餐的时候特别慢，顾客又一直催，因为这个好几次差点和商家吵起来。
之前订单超时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你去哪里都需要扫码，耽误时间不说，健康宝动不动就弹窗了。一旦扫过码的地方出现风险，你就跟着倒霉了，因为那意味着接下来的几天里你又干不成活了。经常是这边刚送了两天，那边又封了，又得居家隔离。三天又三天，陆陆续续地加到了半个月一个月，今年我基本没有怎么好好上过班。
©视觉中国
后来有同行就想别的办法，总结了一些“套路”。有时候为了躲避扫码，可以提前扫一家，之后先不关掉，到下一家的时候，只要健康宝没退出去就接着用，给保安晃一眼就过去了。不过碰到认真的保安，就盯着你手机看，非要扫过之后才行。我见过好几次外卖小哥和保安因为这个在门口吵起来打起来的事儿了。
还有一个情况，我的外卖经常会被偷，一冬天被偷五六次是常有的事。有时候是被同行偷，有时候是保洁，有时候是被马路上没饭吃的人偷走了。
你问我外卖箱为什么不上锁，开锁关锁的话影响我送外卖的速度呀。开锁需要一分钟，这一分钟我可以把外卖完全送到顾客手中，超时一分钟我们都会扣钱的。假如说餐品少的话我们赔得起，餐品多的话，我们一天工资就白干了。
©视觉中国
有一次，我送了一单三百多的新疆大盘鸡，结果送完了上一单我下去一看，那三百块的大盘鸡被偷走了一半儿，他偷都没给我偷干净。我也没招儿，只能硬着头皮给顾客送上去，被骂了一顿，我也不敢回嘴，自掏腰包赔了钱。因为有录音的，我们只要与顾客产生冲突，我的号就要被封了，我就干不了外卖了。
这几年，我基本上一天吃两顿饭，下午两三点和晚上八九点，偶尔也点外卖，但工作的时候一般不会，有的哥们儿一天就到晚上下班后才吃一顿。我们骑手有一些常去的餐厅，商家会给我们打折。一般我们吃饭的点在用餐高峰后，有时候商家会剩一些卖不出去的饭啊或者什么，我们外卖小哥一过去，马上那饭都给解决了，也不浪费呀，两全其美。比如正常卖18块钱一份的三菜一汤，我们外卖小哥来了，14块，12块钱就可以了。有些商家说供你们吃饱，米饭、馒头、汤什么的，别浪费就行。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都过去吃了。
送外卖的这三年，我出现过四五次交通事故。有一次，一个订单快超时了，骑电动车太快了，我为了躲避一辆拐弯的汽车，和一个行人撞上了，连车带人飞出去两三米。后来路人报警，交警和我一个正在送快递的哥们帮我叫120送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我的左脚大拇指骨裂，打了一个多月的石膏。那时我还在负债，连进医院的钱都没有，是那哥们儿帮我垫上的。
对我们兼职的骑手来说，平台每天会扣两三块钱的意外保险。你出事了，这个东西能保你。比如你在路上出交通事故了，或者你猝死了，这个钱是有的。但不管是兼职还是专送骑手，都没有五险一金。
“希望大家以后都能好受一点”
其实现在搞外卖，并没有想象中赚那么多，头几年还好一些。如果你每天能干十到十二个小时，一个月收入万八千还是没问题的。只是不能细算，刨去房租吃喝什么的，到手可能也就六千多。不过每年冬天的时候情况稍微好一些，大家出门少，订外卖的人多，有的骑手嫌天冷不愿意出门，你勤快点多跑跑，收入也还行。但是到了今年就不行了，因为众包平台比较灵活，各行各业的人都跑来兼职送外卖，老骑手的单价没那么高了，再加上这里扣点那里扣点，动不动就封控不能送了，收入也就下来了。
©视觉中国
送外卖的人，大多数都有负债，我也一样。
之前我干快递，有两家公司跑路了，工资发不出来。那时候我花钱也稍微有点大手大脚，后来我只能挪用信用卡，借网贷，向朋友借钱填窟窿。再后来，信用卡花呗陆续降额，有的直接关停了。没办法，之后我就送外卖，拼命地赚钱还钱，才稍微有点倒过气来。这两年大概还了二十几万，现在已经还完了。
那时候接的电话不是催债的就是外卖的。我记得连续工作时间最长的一次，从早上7点一直干到了凌晨12点，晚上配送费高一点，那一天大概挣了700块钱。700块钱呀你想，我感觉收入很高了。挣那么多，一激动，直接从凌晨12点又干到了早上6点。一直在跑，这期间就吃了两顿饭。
干这个行业，大家都是为了能快速赚钱。选择送外卖，大部分人都是短暂过渡一下，长期干的几乎都是一些年龄大点的，有家庭的，有的孩子都十岁八岁了。疫情期间，转行也不是件容易事儿，我有哥们儿送外卖，一年攒下来十几万，转行去做餐饮商家，和别人合伙花了三四十万，在我身上也拿了一两万，结果全都赔进去了，人也抑郁了。现在，又回来送外卖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继续送外卖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养成了一种职业病，平时路上看到别人骑电动车都是慢悠悠的，我不行，就算不工作，我骑车也跟飙车一样，“刷”一下就窜过去了。而且，我发现工作时间长了，自己会处于一个暴躁状态，脑袋懵懵的，有时候会莫名的生气。明年情况好转后，我想去看看销售或者别的工作机会。
©辰会
我喜欢拍照。北京的夕阳很好看，每次路上停下来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就拍两张。十几岁的时候，我还有个舞蹈梦、明星梦呢，现在想都不要想了，过了那个年龄了。跳舞对我来说，成为了代替健身的一种运动。天冷了，下雨了，居家隔离了，我有空就会跳上一段儿。其实我每天都在跳，手舞足蹈的，插上耳机就比划两下。（他的舞跳得的确不错，三年前，他曾在短视频平台上发过自己穿着工作服跳舞的视频，点赞量有几万+。）
这个病我确实不想再经历一遍了，老难受了。但真要再来了，我也没办法，顺其自然吧，日子总得过下去。希望放开后经济能复苏，大家都能好受一点。再说了，哪个工作不辛苦呢。 
（来源：腾讯新闻）
今年11月11日，辰会在雨中穿工作服跳舞。天冷了，下雨了，居家隔离了，他有空就会跳上一段儿。 ©辰会
◦辰会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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