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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玮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施玮,诗人、作家、画家、学者。旧约文学博士。国际灵性文学艺术中心主席,灵性文艺出版社社长。欧美电影协会执行会长。八十年代至今发表作品五百多万字,出版著作《叛教者》《献祭者》《红墙白玉兰》《世家美眷》《故国宫卷》《歌中雅歌》《以马内利》《灵魂的诗意栖居》等二十一部,获多种文学奖。YouTube直播频道【施玮书房】讲述历史与文学。
三、
丽贝卡的闺蜜安娜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长得又极其美丽,本科、硕士、博士读的都是名校,而且是个响应美国青少年婚前守贞运动的教会女孩。丽贝卡和秦川认识后聊得最多的就是自己这个完美的闺蜜,秦川十分稀奇她竟然对一个样样比自己强的闺蜜毫无嫉妒,甚至也没比较。秦川最后爱上丽贝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这颗孩童的,因为没有裂痕而健康坚强的心。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心理健康的人,他的不健康其实在中国男人中属于平均值,并没有受过什么特别的伤害,而是他天生的敏感一方面成全了他的写作,一方面却也扩大了他心中的每一道细细的裂痕。
秦川认识丽贝卡时已经三十六岁,在此之前他交过各式各样的女朋友,比他尝试的各种写作文体和风格还要多,但他发现她们弥合不了自己的裂缝,反而是以大大小小的摇动,甚或地震,让他爆裂开来。当他三十六岁本命年决定不再要女人时,丽贝卡这个自顾自发亮并挥洒阳光的姑娘出现了。也许是文化的差异吧,她从不猜测,也不细究他的内心,这给了他裂缝慢慢自我修复的可能。
他们回到美国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圆了丽贝卡大学时代的梦,在海边山上那个小小的水晶教堂举行婚礼。教堂当然不是水晶建筑的,而是完全透明的玻璃建筑,让远处的大海、天空,和周边的花园都映入教堂中。这个教堂平时并没有主日崇拜,几乎完全成了一个婚礼的专用教堂,不过等候租用的名单永远都很长。
那次婚礼中,闺密安娜带来了男友丹尼,脸庞和体格都相当完美,看上去像是德裔与西班牙裔的混种。然而,中国人秦川一看见他,就觉得他与已经获得UCLA教职的安娜根本不属于一个阶层的人。不用他旁敲侧击,开朗的丹尼已经把自己简单的履历合盘托出。他大学都没有毕业,因为实在不喜欢读书。但他非常有爱心和耐心,从中学起就在老人院和医院做义工,他喜欢服侍陪伴老人和病人。现在做老人的护工就是他的工作,并不受雇于某家医院,按时间收钱。而在有钱生活时,他更热衷于做义工。安娜骄傲地补充说,丹尼获得了上救护车随护的资格,是很有专业救护知识的。说完,她还崇拜地看了男友一眼。
那个婚礼上,丹尼对秦川特别热情,觉得他俩都是选择了最有意义的职业,并且都得着了一个同样理解并看重这个意义的另一半。秦川却十分尴尬,虽然他也认为丽贝卡工作来支持自己写作是理所当然,很有意义的事,但他心中还是回避自己不赚钱养家这个事实,直截了当地说是自己靠老婆吃饭这个事实。现在这个即将也开始吃老婆饭的护工丹尼,如此高调地与自己认同,让秦川几乎恼羞成怒起来。这份怒气却无从发泄,因为丽贝卡和安娜都是打心眼里认同丹尼的说法。
当丽贝卡的手过来挽住他,幸福而骄傲地说:我亲爱的就是我人生的意义,我们是一体的。若没有他的工作去改变、开启和安慰人的心,我天天早出晚归的生活有何意义呢?秦川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僵立着,礼服的领子又硬又紧,卡在后脖上让他的头有点发晕。天空、大海、鲜花……一切都鲜艳明亮,秦川看着却是隔了一层。自己要换副眼镜了,镜片已经毛了。
那天的婚礼竟成了摧化剂,丹尼和安娜很快就结婚了,婚后的丹尼不再做短期护工,而是全心全意在老人院中当义工,但他的头等大事却是照顾安娜。这是他最善长的,而且又做得尽心尽力,很快安娜就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
秦川站在自己家的门口,想不起来刚才看见的车后座上有没有人,他心里有点排斥丹尼,丹尼的坦然总像是显出了他心中的不安。对人的任何心思都要给予剖析和逻辑梳理的作家职业贯性,在这里被动或主动地卡壳了。这个开朗好脾气的丹尼一举一动都会让秦川恼羞成怒。今天最好他别来!不过若是他没来,小米粒估计也就见不到了。小米粒是安娜和丹尼的小女儿,刚刚三个月大,秦川太喜欢她了,每次看到她,他心里就阴转晴,由惊涛骇浪的大海一下子平息成如镜的湖面。他给她起名小米粒,这个朴素的有东方意味的小名得到了大家的喜欢。
推开家门时,两个女人已经在厨房忙开了,小米粒被放在茶几前的地毯上,身下铺了一张看电视盖腿的小绒被。她睡得正香,果绿色的小绒被衬着她小小的脸,好像早春草地上开的一朵小野花,连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丽贝卡会生一个什么样的孩子?秦川看着厨房里正在把Costco的烤鸡放入漂亮的墨西哥式大花瓷盘的妻子。加州姑娘就是这样,心思简单,饮食也简单。他知道接下来丽贝卡还会在盘子周围用樱桃西红柿和切成斜片的西芹做一圈装饰,然后美美地得意地放上餐桌,这是她的大菜。还会有一道蔬菜沙拉,特别隆重的时候会有一锅蘑菇奶油汤。安娜已经把汤锅烧上水了。厨房中心岛的桌面上堆放Costco买来的法棍面包、火腿肉、生菜等等,还有一瓶大约二十儿美金的普通加州红酒。
亲爱的,车后备厢里还有很多东西,你先去把它们拿出来,在车库放好,然后赶紧洗手,现在洗手最重要。今天我和安娜准备晚餐,丹尼一会儿就来。
丹尼忙什么呢?不是他带着小米粒?秦川一边穿过客厅走向通往车库的门,一边随口一问。
安娜听他一问,转过身来,极为认真地说:总统今天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了,你不知道?丹尼他们这些有救护车资格的医护人员都应召做准备了。丹尼申请当义工,on call几天了,今天才得到一个机会,随救护车去枫渡市。
哦,那离此不远。
所以我带小米粒过来,正好大家聚聚,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秦川一样样整理码放着丽贝卡买回来的卫生纸、厨用纸、消毒喷剂、消毒水、消毒纸、瓶装饮用水、各种饼干和麦片等,他突然意识到现实世界正在发生着大事。网上的消息似乎借着这些贮备的物资,实实在在地进入了他的家。不过,当门在身后关上时,那些当下世界上的真实就留在了车库里。他回到客厅,听着两个女人轻松喜悦的对话,将一包冻牛肉和意大利香肠放入冰箱冷冻区,推上冰箱的门。一种不电影中的完美生活又包围了他。
丹尼来的很晚,大家实在等不了就都吃了。他来后,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就风卷残云地打扫了餐桌上剩下不少的烤鸡、沙拉和蘑菇汤。秦川看着他的好胃口,心想今晚幸亏自己对这些食物不感兴趣,吃得不多,否则,估计丹尼就不够吃了。
丹尼还没吃完,门铃就响了。
进来的是奈绪。她眼睛红红地圆睁着,好像受惊的兔子。她的目光越过开门的丽贝卡,紧紧地抓住了秦川。丽贝卡也回头来看着丈夫,不知为何秦川这时竟然无来由地惊慌起来,怎么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打破这一瞬的寂静。一个刚才还怀疑是自己想象虚构出来的女人突然走进了自己的现实……
秦川完全可以轻松地说出一个事实:她是住2070的邻居。但他却不愿意面对这句平淡的陈述。在这一瞬中,他的思绪像电子波一样飞快回旋跌荡,安静下来时,他对自己说:你有病。
救救他!救救他!
谁?
我丈夫。
他怎么了?
他要死了!……那幢房子……
奈绪象牙色的脸庞憋得通红,却找不到可以用的英文词汇来说明发生了什么事。
心配しないでください、私たちはあなたを助けます!不要着急,我们会帮助你的!
正在吃晚餐的丹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长胳膊越过秦川拍了拍奈绪的肩头,用日语对她说话。
奈绪听到日语,立刻安定了下来。他俩一边急急地用日语交谈着一边返身冲出门去,出门前丹尼回头对另外三人说,他丈夫可能是中风或急性心脏病,你们赶紧叫救护车,我先去看看。
安娜马上拨打911,地毯上的小米粒却突然惊醒哭了起来,丽贝卡去抱小米粒,秦川犹豫了一下仍是开门冲了出去。门弹回来,碰了个大响,小米粒一惊,哭声停了一下,更响亮地喷发出来。安娜正在和911说2070的地址和情况,只能拿着手机躲进了客厅拐角的洗漱间。安娜打完电话出来时,小米粒已经不哭了,看见妈妈,挂着泪的小脸就笑开了花。丽贝卡把小米粒交给安娜喂奶,自己一边去收拾桌子一边赞叹地说:
真是没想到!之前,丹尼说为了更好地救护要学亚洲语言,没想到日语已经学得这么好了。
他就是有语言天赋!
安娜抬头向着闺蜜幸福娇羞地一笑。
之前他就会好几国语言,这几个月他带小米粒没出去工作,又学了日语和中文。今天他来就是想向你的川请教中文的,没想到中文还没用上,却先用上了日语。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学得怎么样,不过看来那个日本人全都听懂了。太棒了!
四、
奈绪傍晚回家后,轻轻哼着歌开始做饭。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今天很开心?遇到什么人了?
奈绪一惊,用几秒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一湖春水重新定格成黑白照片。她回头说:对面门口停了车。
有人在了?
一个邻居帮我去按了门铃,门开了一下又关了……是个亚洲人。
是个中国人来租的房子,说他开餐馆租来给员工住。你们没进去看看?里面怎么样?
说是黑乎乎的看不清。
奈绪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心里庆幸丈夫没有问这个邻居。为何自己会心虚呢?和秦川没有见过几面,也没有说过什么重要的话……但她却已经知道他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客居者的平静,客居者的孤独,被隔离在透明的罩子里,被动地旁观着,失去了飞蛾扑火的选择。秦川这个神情像梦游者的中国男人,心中也会像自己一样隐藏着飞蛾扑火的冲动吗?他会扑向哪里……
我们现在去看看吧!我太不放心了!这个中国人总是很爽快地答应涨房租,可就是用各种理由推托,不让我进去看看。
比奈绪大了二十九岁的橫路在格子绒布睡衣外面套上黑色的立绒运动装,拔起客厅电座上插着的应急手电筒,招呼妻子出门。奈绪有点不乐意被打断,但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她解开缀着蕾丝花边的米色细格厨衣,跟在丈夫身后出了门。
他们到对门2075敲门,横路很有礼貌地敲了约半个小时,始终没有人应声。之间,奈绪提醒过一次,说刚才停在路边的那辆车没了,估计人已经走了。但他仍然不急不忙地敲,她也就静静地伫立在他身后。她的脸微微侧着,看向空道的尽头。
半小时后,奈绪准备回去,一直彬彬有礼不急不慢的横路却突然变得脸红脖子粗起来,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看看。奈绪看他的样子自己不敢劝他,横路虽然只有六十多岁,但身体不好,已经有二次小中风的经历,并且心脏不好。怎么进去呢?撬门?不违法吗?进去了能应付里面的情况吗?
这时,她看见不远处有两个老墨园丁完成工作后正要坐上他们的工具小卡车离去,忙跑过去请他们能够帮自己一起进入这幢离不透风的屋子。他们不太懂英文,只是犹豫地问:合法吗?
奈绪肯定地点着头,又英文日文地夹杂着解释。老墨其实也没听懂,但他们相信这个很漂亮的亚洲女人,一个年轻的就带了把长柄钳子跟着奈绪走了过来。
横路见了却显出惊慌,他狠狠地瞪了眼自作主张的奈绪,自己从日本把她娶来没多久,平时乖顺少语,怎么突然干出这么危险的事来。人走近了,横路赶紧收起紧张的表情,换上美式的热情微笑,一边感谢,一边用流利的英文说自己是屋主,房客不付房租跑了,现在自己要进去看看。年轻的老墨咧开嘴憨厚地笑了笑,就熟练地拧开通向后院的铁栅栏小门,进去后把旁边通住车库的门一撬就开了。横路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正要进门的老墨,掏出十元一张的美金给他。年轻人先是摇了摇头,既而收下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怎么不让他陪我们进去?
你不觉得他更危险?蠢女人……
横路说着跨进了黑洞洞的车库,门边摸着开关,一按,灯没有亮。他打开带来的手电筒,顿时惊得噤了声。车库里用纤维板整个包隔起来,形成了屋中屋,纤维板外面是厚厚的黑塑料布,不远处地上有一个大洞,一股很粗的电缆线从车库地下伸出来。手电筒的光沿着电缆线指向车库顶,房顶上竟然也有一个洞,粗粗的裹着黑胶带的电线从这里伸向二楼。横路立刻明白,自己的这幢大别墅已经成了传说中的大麻屋,这些电线是用来偷电的。
自从2018年1月1号成人吸食大麻的64号相关法案实行后,洛杉矶已经有多起大麻屋案件。洛杉矶法案规定的,是在自住的私人居住屋内,可以种植六株大麻以供自用,但不少人租借大的别墅改造成大麻屋,非法种植上千株大麻用于经营,做这事的人大多是华人。当初横路租给的是一个中年中国女人,一看就是中餐馆老板娘的样子,他还让人仔细查过她的背景,她确实在别的州开过餐馆。横路考量再三,租给黑人常常收不上来房租,并且最后把房子糟蹋得一塌糊涂,还要报警来赶人,而且按美国的法律这么折腾一下至少要六个月才能送得走不给房租的房客。租给白人,极为挑剔,天天报修,而且不肯涨房价。他的一个朋友租给一个懂日语的韩裔女人,却没想到成了非法的卖春窝,还惹上了官司……
横路在美国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不知怎么却越混越差,名片上有无数个头衔,实质上只剩下这两幢房子。靠着这两幢房子和博士、董事长、顾问等名头,他娶来了比自己女儿还要小的奈绪,奈绪是山形县大藏村的姑娘,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不爱说话。他把这个雪村美人带到不下雪的洛杉矶,就像是墙上那张富士山的风景画。年轻时拼搏折腾掉了自己的身体,他去年卖掉手里越炒越少的股票,没有通过中介买到这幢价格适合,且就在眼前的房子后,就打算心平气和地开始养生,过下半辈子了……横路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无法清楚地估算损失,反倒是轰鸣着越来越大声的“No Way”,他觉得上天实在对自己太不公平了,他恨不得把上帝拉下来看看这一切,虽然他平日里并没有在意过上帝。
他们报了警。半小时后警察到了,问询、登记。然后和他们一起再进到屋里,上上下下地拍照取证。这幢三百七十平米的二层楼大屋中,隔了八间种大麻的屋子,所有的窗子都蒙上了,天花板和楼梯上盘旋着银龙般的通风管。黑塑料半加仑的花盆一盆盆整齐地排列在LED生长灯下,每盆种一株大麻。警察大约数了一下,说有一千多株,还有二百多磅已经加工好的大麻。
警察跟着横路夫妇到家中看了租屋的合同,拍了照,却并没有过多细问那个租房子的中国女人的样貌。横路在送走警察时问能不能抓住这个女人?警察看他的眼神显出了同情,他说,你还是尽快联系保险公司理赔吧,最近查获这类大麻屋太多了,很难……
很难怎样他没有说,横路便知道警察是不会管这事了。
警察走后,横路一直在自己书房里打电话。奈绪去轻轻敲过门,请他出来吃饭,他没有理睬她。他那晚打电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在和不同的朋友商量解决的办法,但朋友的建议都不能让横路觉得合理,横路开始历数美国警察的不作为。奈绪坐在放好饭菜的桌边,听着丈夫暴怒的声音。其实房子还在,不过是要化一笔钱重新装修一下,她不明白横路的绝望,更不明白这件事为何能让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对美国如此愤怒。此刻他口中的美国与在日本他对自己描述的美国完全是天堂与地狱的两个情状。
来到洛杉矶才半年多,奈绪已经非常想家了。现在是冬天,大藏村可爱的大雪人在她心中发出清冽的雪的香气。奈绪喜欢去家门对面的社区公园发呆,只是因为在那里能够看见远远的却是清晰的山,虽然洛杉矶的冬天午时仍可以穿着厚棉布的连衣裙,但山顶却常常积着白雪,好像是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世界。也许哪天可以邀请秦川一起开车上山去看看雪……
奈绪任凭自己的思绪散漫地游荡着。突然惊觉,丈夫横路的屋子里寂静了好一阵子,她心慌乱地跳了起来,推门一看,横路躺在地上。
看着丈夫因挣扎而显得狰狞的面孔,奈绪竟然吓得掉头冲出门去。她很自然地冲进了秦川的家,虽然他没有告诉过她门牌号码,但她几次见他走进这道门。她曾一再不由自主地去想这门里的情景,但等她跟着丹尼向2070飞奔时,才想到刚才几乎没看见屋里的样子。
五、
将近转钟时,丹尼和秦川才从医院回来,奈绪也随他们回来了,因为横路已经脱离了危险。
奈绪一个劲地向丹尼鞠躬感谢,又向他们每一个人感谢。大个子丹尼是个典型的美国人,完全不懂亚洲人的谦虚,他享受着成为救人英雄的兴奋,享受着妻子安娜爱慕的眼神和她闺蜜丽贝卡的夸赞,炫耀地夸夸其谈各种救护的知识和经历。
秦川发现从自己进屋到现在,竟然没有一个人看过自己一眼,他渴极了,去冰箱打了杯水,一边喝着一边看着这三个女人。安娜和丽贝卡的激动和崇拜从里向外地喷射着,水枪般射在丹尼的脸上,水珠四溅。然而,一直在感谢救命之恩的奈绪,她的激动却像是一层抹在脸上的彩妆。透过这层越来越有掉下来危险的面皮,他看见了一种悲伤的惶恐,他甚至觉得她随时都会崩溃地大哭起来。
秦川提出奈绪该早点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医院。他想在送她回家的几分钟路上问一问她的惶恐,她在怕什么呢?丹尼却热情地说自己和安娜带着孩子也该赶紧回去了,正好顺便就送奈绪走。这样合情合理的安排,让秦川无法再说自己要送。奈绪仍是一直在说谢谢,但却说得心不在焉,大家认为她在担心丈夫,也都不在意。
晚上,秦川却睡不着,他感到奈绪担心的并不是她丈夫。但自己何必为一个不相干的日本女人担心呢?她出门前向自己和丽贝卡鞠躬致谢时,从自己身上滑过去的目光似乎有一种求救……再想想,却又似乎毫无表情。秦川想着奈绪那道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的目光,心里毫无来由地悲伤了起来。思量着……竟觉得自己随丽贝卡来到美国,住在阳光西海岸洛杉矶写作,应该是一个完满的状态,甚至坦白地说是按自己的希望设计并实现了的……但自己的生命,甚至写作似乎就像今晚奈绪的这道目光,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
第二天,秦川比往常早了十分钟出去散步,他路过2070时,站在侧边院墙下很久,墙头伸出来的芭蕉叶、三角梅、桂花枝和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藤蔓,层层叠叠地拥挤着,将浓黑的阴影罩在他脸上、肩上。
拐过2070,他就远远地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白色的身影在红顶亭子里。他走过去,走到奈绪和她的猫身后。奈绪和她的猫都没有回头看他,白猫轻轻摇了一下尾尖,奈绪却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秦川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向远方……
我明天就回日本,回大藏,去看看雪……
不等他出院?
我没脸见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救他,而是吓得逃跑了……他是我的丈夫,我不该害怕的。我要去看看雪……爷爷说,心不干净的时候,看看雪就干净了,看看大藏的雪……
我和你一起去大藏吧!
秦川说这句话时非常自然,但当奈绪转回头惊讶地看着他时,他才像是突然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他只是略一沉默,就下定了决心地说:我和你一起去大藏看看雪。奈绪的嘴角动了动却没有露出一丝笑意,她又转回头继续看远处的雪山。已经到初春了,洛杉矶难得的冬雨,却开始冷冷清清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当天晚上,秦川为丽贝卡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他一直在想说词,实在是想不出任何理由来为自己解释,最后只好简单地说:我想和奈绪一起去日本大藏看看雪。
哦!大藏村的雪,很有名啊!我也好想去啊,可惜没有假期。你想去就去吧,找找灵感,说不定写本浪漫的小说。呵呵……我要第一个看。
面对妻子毫无戒心的开朗神情,秦川把眼睛移开,起身去拿酒杯。他想,难道她不知道这是一种别离吗?但自己这一走真的就是别离?自己和奈绪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她甚至没有答应与自己同行,也没有告诉自己她的航班。而且就算他俩同行,也不过是两个相伴逃跑的人……
夜里,秦川嗅着妻子身上阳光麦香的体味,心像一只倒空了酒的酒瓶。他怅然若失地感到自己正在放弃光明与安全,但若此刻不逃走,他也许会被淹死在这光明与安全中。自己是注定属于黑暗的吧?似乎只有在幽暗中才能放松地呼吸,虽然爱慕光,却不能在光中生活。可是大藏的雪也是一种光吧?雪反射的不也是天上的光吗?也许,经过反射,就有了地气,就让自己这样的人容易适应了……
秦川不着边际地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坠入了暗黑的睡眠。那夜,他梦见了奈绪向他描述的大麻屋。
第二天,奈绪和秦川都没有成行。
他们中午接到了丹尼的电话,电话中丹尼说前天下午他参与救护的那个心脏停搏的菲律宾老人,到医院后没有能抢救过来。期间因家属说她之前去了多国旅行,并在韩国待了许多天,医院根据她的症状决定对她进行新冠状病毒测试。今天上午报告出来,确定她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因并发症而死亡。
丹尼说,医院通知他和接触过病人的警员及医护人员,都需遵循美国疾病控制预防中心的规定,接受隔离和测试。也要求他们通知那天下午之后接触过的亲友自行在家中隔离十四天,如果有不适症状立刻申请测试。
丹尼在电话中一再请秦川向奈绪表示歉意,说自己昨晚虽然是救了横路,但也有可能令他们感染病毒。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奈绪就在秦川的身边。她静静地听着,两只一直空洞洞的眼眶里,缓缓地润湿,并蓄起了盈盈泪光。
接下来的日子,奈绪和出院的横路在2070,秦川和丽贝卡在2020,各自居家隔离。十四天后,就该到四月了。
秦川在家中无事,教丽贝卡写书法,抄写了这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写于2020-3-15 洛杉矶东谷书屋
(小说原刊于《香港文学》2020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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