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就要以成败论英雄
文:木心
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 1854—1900)。生于爱尔兰都柏林(那儿老出文学家)。父亲是名医,母亲是文人,家庭沙龙里都是名流。幼年即博览名品,眼界气度都高阔。高唱唯美主义,宣传唯美主义,身体力行。访美,进海关时,人问有何要保险,他说:“除了天才,我一无所有。”
太自觉了。用不着这样说。
剧本写得好。散文有《狱中记》(De Profundis,一译《深渊书简》),看是可以看的,但也就两三句话可以借借。“太阳照着是金色,月亮照着是银色,别人的事情,有一天会轮到自己。”说是很会说。大陆有《狱中记》译本,出书极少,成珍本——珍贵的杂书。萧伯纳认为,即兴的辩论,无人能与王尔德匹敌。口才极好。
他的唯美主义,是所谓“高举旗帜”的。他说:“艺术模仿自然,我看是自然模仿艺术”。《谎言的颓败》(The Decay of Lying),论文,也写得好。我要损王尔德、罗曼·罗兰,是我从他们家进出太久,一出门就损——其实他们没有亏待我。
他说:“所有的艺术都是无用的。”当时这样说,很痛快。又说:“诗像水晶球,使生活美丽而不真实。”才气是横溢的——让萧伯纳佩服,不容易。他的“为艺术而艺术”,也可谓之“重新估价”。他反功利,反伪道德。他说:“我是社会主义者!因为在社会主义国家,才能人人为艺术而艺术。”
现在我们可以说,那是艺术的屠宰场。我如果带他参观,一进门,墙上就挂着一张皮。我告诉王尔德:这就是唯美主义那张皮。
王尔德不愧为一个智者,言论锋利。不过,有时我想对他说:你别说得太多了。言多必失呀。“作为一个个性独特的人,一个善于讲话、善于讲述轶事的人,王尔德是一个伟大无比的人。”萧伯纳原话。

“我把我的天才用在生活上,对于艺术,我只用了一点点。”这是他的逆论。在《道林·格雷的画像》(Dorian Gray’s Picture)中,他用透了这种逆论。当时看很痛快,现在看,逆论容易讨好羡慕智慧的人。我讨厌逆论,是因为说者常把读者看轻。说得通俗点,是小儿科。我的东西,常被人误以为逆论,但我与王尔德的区别,是他的逆论基于说明什么东西,我并不急于说明什么。他是玉笼中的金丝雀,我是走在外面,听取一片鸟叫。
为人生?为艺术?这争论是世界性的。前后一百年,在社会主义国家是动武解决的,从世界范围看,这场水深火热的争论却越来越淡化,现在根本没有这种争论了。
大概到我四十岁时,顿悟了: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都是莫须有的。哪种艺术与人生无关?哪种艺术不靠艺术存在?
黑格尔讲,从小孩嘴里讲的格言,和一个成年人讲的格言,意思是不一样的。我是老人了。我为这两种思潮苦恼过几十年,现在我悟了,说了,是有意义的。给大家讲,是双重的补课。我们现在到了一个新的平面,回头看,有一种重新评价的乐趣。先看中国:鲁迅真的是为人生而艺术吗?他的人生观还是比较狭隘的。他对人生的回答,还是比较起码的。徐志摩真的为艺术而艺术吗?他和艺术根本是一种游离的状态,没门儿。他的出国,不过是旅游,他的东西,没有点,没有面,没有线。所谓江南才子,他不过是“佳人”心目中的“才子”,鲁迅根本瞧不起他。他的所有东西都是浮光掠影。
总之,一个文学家,人生看透了,艺术成熟了,还有什么为人生为艺术?都是人生,都是艺术。
这争论,人类竟愚蠢了一百年。
少年时,人说我是为艺术而艺术。不肯承认,也不敢反对,好苦啊。王尔德,文学技巧好,但整个控制不行。唯美到了王尔德身上,变成一种病(张爱玲也有这种病,常要犯病)。
王尔德的童话好。他的《快乐王子集》(The Happy Prince and Other Tales),是妙品——安徒生是神品——他的语言,妙在英国人才懂得的调弄语言。
他讲起话来气象很大。有一次喝醉后回旅馆,见纪德,一见就说:“亲爱的,对人类充满深厚同情的文学,是在俄罗斯。”他又对纪德说:“思想总是朝阴影飞去。太阳是妒忌艺术的。”说得多好。
他的两大悲哀:一是唯美而不懂得美。他最喜欢的三张画根本不美,死神、裸体、翅膀之类。最怕是喜欢什么,就去艺术中找——这好比一个美食家张开嘴,口中没有舌头。二是他在生活上是个失败者。他自称“天才用在生活中”,正好相反。健康、灵活、明智、健美,善于保护自己,留后路,这才是生活中用天才。这是要本钱,要条件的。王尔德没有这个本钱。什么是艺术家?要把天才用到生活上而不配,去用在艺术上者,就是艺术家。要自己识相。我第一次剃了头照照镜子,又黄又瘦,还有什么希望?这么一个人,只好乖乖儿画画,乖乖儿写文章。偶有风流,算是意外收获。伟大,才气,有什么用?面对美人,人家一笑,就跟人走了。
我们流亡国外,不好老老实实到中国街去买点菜吃。生活要保持最低限度的潇洒,不要像王尔德那样弄到老而丢脸,死在旅店。早年他与情人饮酒,挥霍无度。
他说:耶稣是第一个懂得悲哀之美的人。
最早翻译王尔德的,是张闻天。尼采的书的译者,是楚图南。
要自己会料理自己。思想家,第一不要疯。艺术家,第一不要倒下去。
本来站不直,靠艺术才站好,怎能跌倒?连艺术的面子也会丢。我宁可同情疯的思想家,不同情跌倒的艺术家。王尔德没有晚年。他跌倒了,败了自己。所谓“不以成败论英雄”,那是指政治家、军事家。艺术,就要以成败论英雄。
哪有“此人写得不好,却是个天才”之说?
木心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世界文学史里的巨擘大师,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自在自由的娓娓道出文学的回忆。他的一句句识见,有如冰山,阳光下的一角已经闪亮刺眼,未经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测。
梁文道评价:他的作品,好读难懂,难懂易记,因为风格印记太过强烈了,每一句说,自有一股木心的标识,引人一字一字地读下去,铭入脑海,有时立即记住了某一句,回头细想,其实还没懂得确切的意思:于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作家陈村一读,当下折服:“我这辈子读过无数中文,结识许多作家。毫不夸张地说,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 为此,先知书店特别推荐“木心作品集”,包含最新出版的纪念木心逝世十周年《木心遗稿》。木心的书可谓“文学的福音书”,是留给世界的礼物,《木心遗稿》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礼物。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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