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是外界对史依弘常有的印象。观众口中的“史姐姐”很早就摘得了戏曲界最高荣誉梅花奖,然而这并未止住她探索艺术的步伐。除了“文武昆乱史依弘”、“梅尚程荀史依弘”等轰动全国的系列演出,她更是大胆地把经典名著《巴黎圣母院》、电影《新龙门客栈》搬上京剧舞台。
    作为梅派大青衣,史依弘也像梅兰芳先生一样,常常在国外演出传播国粹,期间既有生动有趣的见闻,也有原生态的京剧“实验”。然而由于疫情原因,国外演出安排骤停,史依弘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沉下来,潜心打磨。
    眼下,史依弘把目光转向老戏,扎根传统汲取营养,期待再出发。她抱着修旧如旧、兼顾时代的精神,决定复排两出戏:一出是以唱功见长的《西施》,一出是“跨界”武生行当的《花木兰》。
    说到“跨界”,又不得不提她最近跟音乐人窦唯合作的新古典音乐作品《胡笳十八拍》、《二十四诗品》。甚至可以说,史依弘帮窦唯打开了一扇崭新的音乐大门。
【采访/冯雪 周小婷 隆洋】
观察者网:19岁那年,您去香港演出就带了《西施》,2003年录制京剧之星系列CD,也灌了《西施》唱段。这出戏对您来说有何特别的意义?您为何如此很钟爱这部戏?
史依弘:这可能源于我的两位老师,张美娟和卢文勤。当时去香港,我是以武旦身份去的,带了五出武戏。张美娟老师向邀请方建议,说我现在的嗓子也不错,能不能给插一出文戏。然后,她就去找卢文勤老师安排,在不打扰其他人文戏的情况下,给我展示一刻钟左右文戏的机会。卢老师就决定用《西施》中“响屧廊”那段单独的一场戏。
至于身上的东西,是卢老师钦点许美玲老师给我说的,而且是“偷偷摸摸”说的。因为许老师当时是上海京剧院的老师,给院里的青衣排戏,而我只是戏校还没毕业的学生,所以请到家里来说戏比较稳妥。
许美玲老师是言慧珠老师的小姐妹,在她身边耳濡目染熏陶,所以身上的东西,一脉相承。
之后,在戏校,我就一个人跟乐队坐唱一次,响排一次,就到香港去了。那里的观众是我这出《西施》的第一批观众。
结果,没想到,《西施》这段“响屧廊”比武戏都火,完全盖住了武戏。这个架势,我都没见识过。一句一个好,反倒把我吓到了。
史依弘在京剧《西施》中饰演西施 剧照由上海京剧院提供,下同
演完前面的靠把戏,气都是横着的,马上接《西施》,要把气息沉下来,观众都惊讶,“这怎么可能”。
当时,梅派著名票友包幼蝶先生,就在香港。在他的带领与指导下,香港有一批真正懂梅派的戏迷朋友。
在戏校,大家都把我当武旦看待,不太在乎我的文戏,所以展示文戏的机会很少,也就汇报的时候。比如学完了《三堂会审》,跟观众见一面,汇报一下,完了就继续武旦的戏。我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
所以,在香港这次唱《西施》,对我个人来说意义很大。观众认可了我作为梅派的青衣,让我一下子有了信心。
香港演出完回到上海,我也很快毕业了。当时,上海京剧院领导来戏校挑演员,我是以双出毕业的,一出《火凤凰》,一出《西施》。看到我又能文又能武,就把我选上了。到了院里重点培养,机会也就逐渐增多了。
观察者网:您上次演《西施》大概20多年前了,如今重新复排,与当年相比,有何不同?
史依弘:20多年前那次演出,是卢老师刚走没多久。当时,院里正好有个推荐年轻演员的系列演出,我就借此恢复了这出戏,因为我觉得卢老师特别热爱这出戏。
这出戏,是卢老师给我在声腔上抠得特别厉害的,要求极高,对我每个字音都抠得非常仔细,所以很瓷实。
也大概是在那个时间,我也趁势灌了唱片,记录下来那个时期的声音。这张唱片,也是许多人都保留着的。
《西施》本来是两个晚上的戏,20多年前那场演出,刘梦德老师整理浓缩成了一本。不过,院里当时没有给我们重新做服装,都是临时凑的。古装头、斗篷、渔婆罩、蓑衣,院里有啥用啥。这回全部重新做的。
当时演出效果,也很好,那个时候上海观众中喜爱梅派的戏迷还很多。眼下,观众群体更替变化了,结结实实喜欢梅派的观众变少了。但是,迭代的年轻观众,耳朵更厉害了。因为他们有唱片,能对比,耳朵熏得挑剔了。所以,各个时期的观众都怠慢不得。
《西施》计划明年年初上演,机缘巧合,恰逢梅先生这出戏创排100周年,意义非凡。
观察者网:这回重新整理《西施》,您有碰到哪些难题吗?
史依弘:既然要复排,那么就要考虑到修旧如旧,还要考虑到时代精神。
首先就是剧本的问题。事实上,梅先生的私房本戏大多剧情比较散漫。或者说,剧情在梅先生那里不是最关键的因素。
比如全本《宇宙锋》,“指鹿为马”那段跟梅先生饰演的赵艳容关系不大,演员在前半部大多于后台休息。那个年代,需要拴好角儿,戏的前半部也就需要这样的安排。现在不大可能总请到那么多好角儿,这就要求复排老戏,需重新掌控节奏,进行剪裁。
这就好比中国传统艺术,情节不是最重要的东西,而是在细节上的铺枝散叶。
史依弘在京剧《西施》中饰演西施
有一晚,彩排《西施》,请了一些朋友来看。有人觉得,这戏太梅派了,鼓励我定要演好。还有人就觉得,戏中都两段二黄,节奏催不上去。一个是“捧心”那段“坐春闺只觉得光阴似箭”,一个是“响屧廊”那段“水殿风来秋气紧”,都是非常缓慢的节奏。
然后,我就跟导演聊了这个问题。导演反问我:舍不舍把“捧心”那段删了。很多戏迷就是要听那段的啊。但,我一想,还是得删。至少,首演,先把“捧心”删了,只保留“响屧廊”。因为“捧心”那段实在对剧情推动作用不大。最终,我们要看看观众的反应。如果观众还是觉得删了可惜,那我们就再加上。减掉了,加上去容易;可一旦加上,想减掉就难了。
就像刚才讲的,现在来的观众新老参半,不能完全为老观众设计,有很多人是没看过《西施》的,甚至也没看过京剧。总不能第一次来了,就把人家唱睡着了,唱走了。
这是一个总体的工程。梅先生的很多戏,都需要重新加工。比如计划明年推出的《花木兰》,也得做很多梳理工作。唱三四个小时,现在的观众是坐不住的。大家晚上要赶地铁回家的,这是很客观的因素。
我个人认为,两小时一刻的演出时间,是最好的。
观察者网:您如何做到“修旧如旧”同时兼顾时代精神?
史依弘:这个也是让我很焦虑头疼的问题。整理剧本的时候,会发现很多地方不合理。除了刚才说到梅先生的本子需要适应当下观众以外,传统戏更会碰到这种问题。比如《武家坡》,在寒窑苦等18年的王宝钏,却要跪下来向薛平贵讨封。许多人为她抱不平,本来一个清高的女子突然又遵守男尊女卑这套了。
但,这是演的古代人物,也不是现代人物,要反映表现的就是古代的价值观。所以,我觉得还是不做改动为好。
事实上,一些戏失传,是有道理的。200多年前观众的审美,跟现在肯定不一样。有些戏如今再贴,就是不上座。而且,戏是跟着人走的,随着角儿离开,这个戏也就随之流失。京剧是个非常个体的艺术。
四大名旦,都为自己量身打造私房本戏。就拿梅派来说,看着四平八稳、工整易临摹,但真要出彩太难了。正是如此,梅派唱不好,很容易变成二路活。扮相要美、不胖不瘦、嗓子圆润明亮、驾驭舞台……等等这些要求,才能成为合格的梅派传人。
梅派不像其他流派,稍微一挑,特色就出来了,梅派最大的特色是没有特色。艺术到最后复归平淡,才是最高级的东西。
还有人跟我反映,《西施》变成了清唱会。剧中的西施,似乎要么唱,要么舞,特别是在吴宫那段,也没看出来如何迷惑吴王。
我反而觉得,这恰恰是梅先生想避开的东西。他要保全所塑造人物的品格,呈现的是剧中人物的唯美一面。
观察者网:戏曲研究者王安祈认为,梅先生刻意削弱淡化“绰态柔情”,转而以“大方沉着、端庄雅正”为女性典范。
史依弘:对的,就是这个意思。就比如《西施》这出戏,换作其他人创排,很可能要在迷惑吴王上大做文章,但这些反而是梅先生想要避开的东西。
观察者网:这回复排《西施》,最显著的特色是翎子舞,由4分钟变成9分钟,除了要展现梅派艺术舞蹈美之外,对西施这个人物塑造,特别是展露她内心情感,有何作用?
史依弘:这段翎子舞最主要的作用就是迷惑吴王。这跟《霸王别姬》中的虞姬舞剑还不一样。虽然虞姬舞剑时,跟项王没有太多交流,但她背对项王时,表情却是悲戚的。西施完全不需要这么做。她在后宫练了三个多月翎子舞,就是要非常完美地呈现给吴王,以色迷人。
史依弘在京剧《霸王别姬》中饰演虞姬,拍摄地点: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梅先生最初就是分两本戏来演,上本就是收束在翎子舞这里,也就是9分多钟的版本,后来梅葆玖老师改成了4分钟左右。陈超就是跟李金鸿、朱桂芳两位老师那里传承、纪录下来的。朱桂芳当年给梅先生配的旋波。
观察者网:这次翎子舞,也是由陈超老师来给您排的。您这几年的演出中,陈超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很高,很多戏迷朋友并不了解他。您能不能介绍下跟陈超老师之间的互动?
史依弘:我跟他是很多年前认识的。当时也不知道他会那么多戏,后来跟他聊起来,发现这人肚子很宽,非常有货。我非常认可他的艺术观和审美观。他曾经在刘曾复、欧阳中石老先生身边熏陶,东西走不偏。所以跟他接触下来,能够学习到很多东西。
他还曾追着李金鸿老师,记录下来很多将要失传的东西,如今看起来是非常珍贵的。
第一次跟他合作,就是他听说我要复排《贞娥刺虎》。梅先生在美国演出《贞娥刺虎》时,有个很短的片段被纪录下来。后来,梅先生复出,唱的也是这出戏。不过,梅先生版本的《贞娥刺虎》却近乎失传了。他就自我推荐,说这戏是李金鸿老师给他说的,将来要说给别人,只能说给依弘。李金鸿老师总是说,我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贞娥刺虎》这出戏整体排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我当时还请来了梅先生的义女卢燕老师来看。卢燕老师是看过梅先生现场演出的。所以,我请她来给我把把关。她看完后说,八九不离十。我就觉得,路子对了。
观察者网:梅先生非常热衷于在海外推广京剧。作为梅派弟子,您也经常在国外演出。比如,您带着《白蛇传》、《杨门女将》去过日本,跟尚长荣老师合作的3D版《霸王别姬》在纽约上映,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实景演出《霸王别姬》。您自己海外演出经历中,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故事?
史依弘:国外观众欣赏习惯肯定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这里会知道在哪段为你叫好,但他们是不懂的,就像听音乐会一样。尤其在日本,他们从头到尾,直到谢幕时候,才鼓掌。所以,很多演员并不喜欢在国外演出,由于没有反馈,他们会觉得不够过瘾。
恰恰相反,我很喜欢,因为我蛮享受不被打扰的感觉,可以完全沉浸在角色中,通过融入角色感染台下观众。他们是能够感受得到的,唯一的要求是,你的表演必须夸张一些。梅先生在日本演出《贵妃醉酒》,有个黑白录像,他的闻花、醉态,都比在国内演出要夸张。
史依弘在京剧《贵妃醉酒》中饰演杨玉环
所以,面对不同观众,需要做出一定的调整。
当时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演出《霸王别姬》,有个很有趣的细节。有个老太太看哭了,一直在哭诉:为什么几千年来都没变过,男人的过错都要女人来承担,女人的痛苦都没有改变过。
观察者网:俗话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就是强调肉嗓人声的重要性。您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演出中,与其他场合不同,全程都没有戴麦克风,那种纯粹的、没有经过电流的声音质感,让人印象深刻。您当时是怎么考量的?未来还会有这样的安排吗?
史依弘:最重要的原因是,那个场地很小,离观众很近,总共也就80来人吧,声音拢得住。所以,我们就试了下不用麦,效果很不错。
前不久,我做过一场线上400多万人观看的直播演出,也是全程不戴麦。很多人听过后,都直观感受到,声音太清晰了。
现在很多演员太依赖麦克风了,没有麦克风就不行。演员必须要靠自己。事实上,演员嗓子的穿透力是有的,但是最害怕(乐队)三大件,这个穿透力太厉害了。现在三大件越来越响,演员也就不得不依靠麦克风。搁在过去,老唱片中,京胡的声音是很轻的。
有一次,我跟王珮瑜排《芦花河》。我一上场,麦就坏了,一大段慢板是没有声音的。很奇怪,你的麦没有声音的时候,现场特别安静,观众是想听你的声音的。后来,有个网友还把这事发到微博上说史依弘一上来麦就坏了,坐在倒数第二排,听得清清楚楚,太强了。
观察者网:聊聊窦唯老师跟您的合作吧。当时看到《胡笳十八拍》时,就在想,窦唯为何会找到您?一方面您有《昭君出塞》的演出经验,这出戏表达的历史境遇与蔡文姬有相近的地方。另一方面,梅先生有《生死恨》这样的戏,您也有演出经验,展现了梅派“雍容华贵”声腔特色之外的可能性。再加上,您本人的声腔带有老梅的特色,甚至有网友说,从您的声音中,听到了乾旦的金属质感。
史依弘:这是从戏迷的角度来看待的。其实,窦唯不一定是这么想的。他一开始完全不了解我,对我一无所知,没有看过我任何一出戏。他只是在《不成问题的问题》电影中,听到了我清唱《贵妃醉酒》。他就问导演,这是现场真唱吗?这无伴奏的声音,太漂亮了。他有一双绝佳的耳朵,对我的声音,印象深刻。
当他想做《胡笳十八拍》的时候,脑海中就冒出了我的声音,觉得我的声音进入其中非常合适。但,这同时也有危险性,如果去了不合适,很可能会把我退走。他的耳朵很挑剔,合作就充满不确定性。
史依弘与窦唯
说来也神奇,我跟他从未谋面,上来就直接进棚录了,谱子也不给我,我自己唱一句录一句。当我一开嗓,他都惊呆了,非常符合他的期待和要求,就是他要的质感。
《胡笳十八拍》很快就录完了,紧接着,他又逮着我录《二十四诗品》。他还想要我把《百姓家》也录了,他苍劲的男声跟我明亮的女声叠在一起,有人反馈,一听到这个声音,都哭了。
观察者网:这两个作品中,您都有不少类似京剧韵白的段落。戏曲行当有句老话,“千斤念白四两唱”,说的是念白在表演中的分量,也特别考验演员的吐字归音能力。您录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吗?
史依弘:都是即兴的,我自己试着来。我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那么一念,他觉得很对头,就这么搞下来了。但是,全部录完,发行之前,我还是全部给孙元喜爷爷听了下。他说,太难念了,真挑不出毛病来。
这些对我来说,都太新鲜了,我总是被外行这么锻炼。第一个这么锻炼我的是谭盾。好多年前,我跟谭盾合作多媒体交响乐《门》。当时,他随手拿了《人民日报》、《解放日报》,让我用京剧韵白念出来。我准备了一下,就念给他听。他觉得,这个形式特别好玩。谭盾有双好耳朵,对音乐和声音异常敏感。
这些经历,都是在给我出考题,能应付得下来,也是不错的。放在过去,老先生也是面对各种各样的词儿,经过打磨,才能转变成韵白。
观察者网:对外行来说,就是个图个新奇,但对内行来说,就是另一种创造。
史依弘:对窦唯来说,重要的是我的声音。他后来还想找我合作,就是一堆字,随意组合,没有实质的意义,靠纯粹的声音来表达。我有个朋友形容:我算是帮窦唯打开了一扇崭新的音乐大门。
|观察者网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