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视频|吕萌
编辑|毛翊君
剪辑|沙子涵
“0.7km /h ,0.6km/h,0.4 km/h……”
驾驶室的卫星监控显示,船速还在持续下降。方万胜手握船舵,加速引擎,表情凝重地注视着前方水域,整个船仓被发动机轰鸣声掩盖。在船头甲板上,妻子马海荣反复用竹竿测量航道水深,“右边水浅,往左!往左!”她紧挥手臂,用对讲机告诉丈夫快速调整航向。
货船通过文泾滩,马海荣用竹竿测量航道水深。
同在湘江跑船的老乡,用小船拖拽方万胜的货船前行。
同乡的船老板们驾了10余艘小型拖船,开足马力在旁边协助它向前。面对全长约4千米的湘江文泾滩—萝卜洲航段,所有行船人不敢有一丝松懈。
这航段位于湖南省岳阳市湘阴县,上游连接长沙、湘潭,下游到岳阳城陵矶连通长江,是湘江航道上的咽喉要道。今年因降雨量整体偏少,文泾滩水位从8月开始下降,航道缩减导致许多重船无法通航,造成滞留。据湖南省水运事务中心公开数据,截至11月16日,文泾滩航段水深0.9米,突破历史最低水位。
湖南省水上救援队的工作人员在文泾滩航道清理堆积的泥沙。
行驶了20分钟,方万胜的货船还是没能顺利通过文泾滩。货船与水底沙石发生剐蹭,船体横在了航道中央。在文泾滩6天里,这是他的货船第2次搁浅,经过4个小时的救援,货船又回到下游停留。
“真的怕了,现在我俩都是快60岁的人了,要自保平安,只有停到这里。”方万胜庆幸这次搁浅并不严重。两天前,货船第一次经过文泾滩时,水位降了6公分,船拖底搁浅,方万胜请求水上救援,经过一天一夜,3艘救援船还是没能把他的船从浅滩中拖拽出来。为了不影响航道的正常运输,方万胜只好请了当地的起锚船拖拽,18000元一次,这意味着要跑船3个月才能赚回来。
方万胜看着货仓里准备运到湘潭的铁矿沙。
方万胜夫妇家在湖北襄阳,两人自幼随父辈跑船,有40多年水上经验。结婚后,他们一起在汉江上跑襄阳至武汉航段运输煤炭和沙石,起初是不到百吨的小船,去年拿出积蓄加上60万的贷款换了载货1300吨的货船。让方万胜没想到的是,刚换了新船就经历几十年未遇的干旱。8月,汉江退水,部分水域出现断流情况无法行船,方万胜夫妇只能将货船开出汉江,去其他水域另谋出路。
马海荣和同乡朋友一起上岸补充船上物资。
吃住在船上,对于跑船人来说,货船就是自己的家。
夫妇二人跑过长江、赣江,但在不熟悉的水域,也面临更多不确定性。一次,去赣江的港口运货,到达港口时夫妇才发现因为疫情封闭了,卸不了货,十几条船停在了江中不能出港,船员也不能下船。
按照往常,马海荣会定期上岸准备一星期的生活必需品和食物。那次事发突然,被管控的18天里,船上只剩半袋米、一袋挂面和半桶油,马海荣用油炒米放上盐水吃,没有饮用水,就在江里打水,放在水箱先沉淀,再用水壶烧开。“快1个月没有吃青菜,看到岸边的草都想搞一把来吃。”
干旱退水,购物归来的船老板要步行几百米路才能到达江边。
在江边,马海荣和同乡安放好买来的生活用品后准备回货船。堵船的日子里,也成了同在湘江的船友们难得的团聚机会。
文泾滩搁浅了许多类似方万胜这样的货船。湖南省水上应急中心的李盼从今年9月开始负责文泾滩航道救援工作,3个月里已救援过100多条搁浅货船。通常,这些货船从下游岳阳城陵矶参照当天的水位线装货,途中需要在芦林潭停留两三天,在接到海事局通知才可进入文泾滩水域,在此期间如果水位下降,很多船会因吃水深搁浅。
“有时一条船会在文泾滩搁浅两、三次。”李盼说,如今水位线低于1米,文泾滩航段实施单向通航交通管制,白天走上水(注:指下游往上走),夜晚走下水,只有船身和货物总吨量不超过1000的货船才允许通行,超出的船就要找合适的地方抛锚,等水位线恢复。
去年水情好的时候,方万胜一个月就能跑6单,如今在湘江跑不到两单,航道持续变浅,船舶装货量也要严格的控制,原本载货量1300吨的船,只能装载300吨的货物。方万胜算过一笔账,去年油价是每吨4000元左右,今年涨到每吨9400元。每跑一次至少消耗6000元的燃油,按最高运费每吨60元来算,每个月剩下的钱只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江水退去后,裸露的滩涂延伸至岸边数百米。
在文泾滩,排队等待通行的货船。
在文泾滩下游,货船依次在狭窄的航道缓慢前行。而百艘货船还在连排停着等待,两岸裸露的滩涂延伸到岸边数百米。何军在堤坝注视着它们的航行情况,他曾在湘江跑船10余年,几经周转在2011年做起了船舶物流运输工作。8月28号,他从江苏赶到湘阴文泾滩,每天协调货船过泊,对接救援船,和客户现场交涉。
在湘江,何军的物流公司有200多艘船在为上游湘潭钢铁厂和电厂运输铁矿和煤炭。目前运力不足的情况只能确保电煤、钢材等民生物资优先运输。去年文泾滩11月才进入枯水期,那时的水深有1米6,而今年9月水位线就降到了两米以下,枯水期提前了三个月,大船只能将货物卸到城陵矶,再由小船分运到湘潭。
“今年运输压力太大了。”湘潭钢厂要保证每天1万吨的原料进港才能维持正常生产,干旱时期,每天只能上行20至30艘货船。“我们和船老板一样都盼望着涨水。”
在湘江庐林潭,货船错落排放。
江水退去,裸露的泥沙不断掉落江中。
等了5天,韩青华的船终于从船队的末尾到了前排。一大早,丈夫史代好便开着小船去文泾滩试探水情,韩青华则在船上检查机舱。来湘江跑船两个月,每到庐林潭和文泾滩水域,夫妻总会格外小心。
两个月前,他们的货船在庐林潭发生碰撞,让她一直心有余悸。那时,200多条船停放在江中,听到通行指令后,很多船老板为了赶时间,把油门拉到最大,抢着走。韩青华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她让丈夫迅速将船停靠一边,不料还是被后面冲上来的船撞了,货船一侧被撞出一个大洞,夹板上的护栏也坏了。同在湘江跑船的哥哥上前去争辩,对方是本地的船,人多势众,把哥哥船上的玻璃砸了,韩青华只好报警解决。
出发前,船老板开着筏子在文泾滩测量水位。
韩青华在船舱里检查发动机。
午饭过后,韩青华用打上来的江水洗碗。
45岁的韩青华是河南南阳人,从小在船上长大。她和丈夫也是在水上相识,结婚后有了3个孩子。丈夫认为自己没有文化,儿时父母在外跑船常年不回家,自己体会过没有陪伴的滋味,为了让孩子受到更多教育,2004年夫妻俩把船卖了,花了10万块在新野县买了房子,终于有了岸上的家。
挂在驾驶舱里的平安扣。
每跑一单,韩青华会在本子上记录详细的日期和地点。
丈夫做起出租车司机,让她在家带娃、照顾老人。一家五口人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丈夫,平日里韩青华非常节俭,除了日常开销,基本不怎么花钱,每个月生活费维持在2000块钱左右。随着孩子们陆续上了学,这笔钱也变大了,她找了个皮鞋销售做,工资几百块。每天朝九晚五让她很不适应,“没有在船上自由。”
他们学历不高,很难在岸上找到合适的工作,经过再三考虑,还是觉得要重新跑船。虽然辛苦,韩青华更习惯水上的生活,赚钱也会多一点。
等待通行时,平日里不爱打扮自己的韩青华开始在卧室画起妆来。
在船舱中,韩青华养了一只小猫来消解跑船无聊的日子。
2018年,韩青华夫妇和朋友合伙贷款100万买了货船。为了节省成本,船上没有再雇其他人,韩青华和丈夫轮着开船,主要在汉江运输沙石和玻璃。韩青华觉得自己没有赶上船运市场的好年代——2017年前,汉江采沙兴盛,油价低,运输价格高,跑船赚钱。而他们买船时,汉江也禁止采沙了,运单量随之下降。韩青华试着去长江跑船,但相比长江上的万吨货轮,韩青华的小船没有优势,“长江的运价低,小船跑不起,油钱都不够。”
眼下,对韩青华夫妻来说,最大问题就是船贷。每月跑船赚的钱,还完贷款后所剩无几。11月18日,文泾滩下起了小雨,水位也随之回涨了一些。这让韩青华吃了一个定心丸,经过了30分钟的航行,韩青华的货船通过了文泾滩,慢慢消失霭霭晨雾中。
方万胜的货船孤零零地停放在文泾滩岸边。
暮色中,方万胜因为滞留寝食难安。
在岸边,方万胜夫妇船还在等待通航的消息,他们已经滞留了8天。前两次的搁浅,让平日里少言寡语的方万胜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候会站在甲板上看一艘艘船从旁边驶过。马海荣知道丈夫心里着急,安慰他,“大风大浪都经历了,再等等吧。”
马海荣记得和丈夫刚跑船时,航运治安差,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一次夫妻俩在外地跑船,遇到了几个年轻人劫船,拿刀威胁,他们只能花钱消灾。如今,马海荣不会再为这类事情而烦忧,只希望和丈夫在水涨后多跑几单,过年回家时给家人一个交代。
“都会过去的。”马海荣说。
夜晚,马海荣站在甲板上看着下行货船的运输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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