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就像是陪伴你大半生的一片树林。但是,你平时看不到它。唯有红白喜事,让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它才会出现。
这一次母亲的葬礼,让平时各自忙碌的亲友聚在了一起。然而,短暂的热闹给我带来的更多是落寞和惆怅。
从来自老家山村的亲戚嘴里得知,原来一千多人的村子,如今只剩下不到一百人居住了,而且几乎都是老人,相当的冷清。
在我的记忆中,以前村头有一座小学。如今,已经被撤并到乡镇了。
以前,村中心礼堂旁边,有一家小小的糖烟酒食杂店。一到晚上,店外的木墩上总是坐满了结束一天的农活,聚到一起侃大山的乡民们。
他们经常能聊到很晚很晚,小小的食杂店总是等大家都散了,才肯关门。
如今,天一落黑,留守老人们就各自回家了,礼堂周围的木墩上总是空无一人。
20多年前,城镇化进程启动之后,村子的中壮年人口,开始流失。大家有钱之后,都陆陆续续到镇上买地盖房子。于是,村庄开始衰败。
小镇人口迅速膨胀,变得越来越热闹。随着市场容量的扩大,商机开始出现,各种店铺也开始出现。
那些鞋店、服装店,经常会营业到晚上十点多,甚至十一点多。
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手机上网更是不敢想象,大家的娱乐活动非常有限。跳交谊舞、唱卡拉ok,是镇长中青年人群主要的娱乐项目。
音量能覆盖半个小镇的舞曲和歌声,总是要飘扬到十一点之后,才肯逐渐停息。
时隔多年,这一次回去,本想重温记忆的我,突然发现,信息技术革命已经浇灭了小镇短暂的繁荣。
手机网购的便利,摧毁了几乎所有的鞋店和服装店。
手机短视频平台提供了丰富便捷的娱乐。于是,交谊舞没人跳了,卡拉ok没人唱了。而大妈们晚饭后的广场舞又总是结束得太早,以至于晚上八点之后,镇上的街道再也难现曾经的热闹了。
眼前的冷寂,总是让我忍不住怀念起曾经一直被暗暗咒骂为“鬼哭狼嚎”的卡拉ok。
夜间十一点之后,从某户人家阵阵传出洗麻将牌的西索西索声,成了镇上唯一能清晰听到的声音,并且能传播得很远。然而,它不但没能把凝固的夜晚撕开一道缝隙,却让小镇的深夜显得更加的寂静。
我不断提醒自己,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个人的错觉。小镇并没有改变,而是我改变了。这些年,长期生活在城市,我早就习惯了那里的热闹繁华,才觉得小镇衰败冷清。
然而,到了白天,当我刻意用眼睛去搜索,用口耳去打听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并非错觉。
很多中青年人,苦心经营的小生意被网络摧毁之后,都出去务工或谋生了。因此,以前在红白喜事中,总会冒泡的几个亲戚,这一次竟然缺席了。
五天一次的赶集,不再摩肩接踵,人群稀稀拉拉。三四十年前,一到赶圩就往镇上聚集的村落小青年,再也看不到了,老年人似乎越来越多了。
小镇越来越像一间落满灰尘的屋子......
作为后发国家,中国压缩式的发展进程,总是让我感叹,自己的思考时常滞后于飞速变化的现实。
然而,更加严酷的,却是生命的自然进程。
试图与时间搏斗的时候,总是人类最痛感无力的时候。我们无时不是生活在时间的刻度里,却永远无法抓住时间,只能任由它在我们的脸上刻下刀痕,把我们的血肉逐渐抽干。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任何红白喜事,都是亲戚各家各户的小孩们难得有机会一起玩耍,在人群中追逐嬉戏的快乐时光。
这一次,多年不见的亲戚,因为母亲的葬礼,重新聚在了一起。当这一片树林在我的眼前重现的时候,我看到的竟然是一个老龄化社会的缩影。曾经的小孩,都正在变老。
有些树,已经倒下了。有些树,已经弯曲了,即将倒下。更多的树,叶子正在变黄,并开始落叶.....树林里已经找不到几颗嫩芽。
送葬结束的那天下午,我内心的忧伤情绪达到了极致,因为热闹几天的葬礼即将散场。
当天晚上,在家门口请那几天都在帮忙的亲友吃饭。
傍晚五点多了,菜已经准备好,却决定推迟开饭,因为亲友的小孩们,还在学校,没有放学。再等等他们吧!
五点半之后,四五个还在读小学的小孩,一个接着一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朝我们走来。
只有在感伤落叶纷飞的时候,你才会倍加珍惜任何一点新绿。一刻,我仿佛在树林里意外看得了几颗嫩芽。
不想被小孩拖累,只想为自己活一辈子的我,内心突然产生一股把每个小孩都抱一抱亲一亲的强烈冲动。
在连续几天的沉闷压抑中,他们让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生机........
然而,这几个小孩也把我拽入了回忆,并让我连续几天都深陷记忆之中。
在记忆中重温儿时那些简单快乐的同时,我又总是忍不住会抬头眺望远方那越来越清晰的人生尽头。已经过去的,抓不住。逐渐靠近的,挡不住。
这就是在母亲的葬礼中,一个中年人的惆怅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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