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4年的那个夏天,我手绘了一张对阵图,贴在自己房间的墙上。
那时候正在迷《龙珠》漫画,那张对阵图自然是照着“天下第一武道会”的样式画的,只不过对阵图上的名字不是孙悟空、天津饭或短笛大魔王,而是那一届美国世界杯24支参赛队的名字。

每一场比赛后,我都会将获胜球队的名牌向上连一根线——和“天下武道会”的画法一样,最后谁的线连到最高处,谁就是这届世界杯的冠军。
对于我们这代球迷而言,80年代的那两届世界杯离我们太远,1990年的“意大利之夏”时我们还处懵懂,1994年的美国世界杯才是真正全情参与的第一届世界杯。
那个夏天,和小伙伴们像讨论梁山泊英雄排名一样争论哪个球星厉害:罗马里奥还是贝贝托?克林斯曼还是斯托伊奇科夫?那个在对阵希腊队时轰进一脚世界波的大叔就是马拉多纳啊?也没见有多厉害啊,还服禁药?那个一场比赛进5个球的萨连科是“捡皮夹子”了吧?这样就能当最佳射手?奥维兰可以的啊!一个人晃四个人,沙特队也没那么菜啊!
“摇篮杀手”贝贝托
那张对阵图最后的连线双方是巴西和意大利,一场乏味的0比0最后好歹有个还算刺激的点球大战。巴乔那一脚飞向天空的点球在当时的我们看来,无非也就是一个失误而已,要等若干年后才会不忍回看忧郁王子的落寞背影。
那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夏天。这个世界不需要我们操心什么,我们更无须面对什么,那些都是大人们的事。我们唯一的责任是做完暑假作业,然后就是每天快乐地看球。
记得在世界杯开赛前,一个小伙伴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口气对大家说:
“知道吗?这次巴西队带了个才17岁的球员,叫罗纳尔多……”
“噢~~~”大家也就用语气词配合了下,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惊奇,甚至没有什么羡慕。
17岁,对那时的我们来说还是个遥远的年纪。
等到我们17岁的时候,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有更大的成就呢?
2
1998年的那个夏天,我只能一个人躲在家看世界杯。

那时我已经获得了保送大学的资格,而我的同学们处在准备高考的决战阶段——我连学校都不敢去,更不敢和他们分享世界杯的观球体验。

在高考的前一天,我还是去了次学校,去看望了我最要好的两个哥们。那天傍晚,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教室,给堆满参考书的课桌抹上一层淡淡的金黄。
教室里就我们三个,我对他们说:
“咬咬牙!就两天,两天后就能一起看世界杯了!”
他们也露出非常憧憬的神态,捶了桌子:
“到时候一起通宵!”
因为听说我们的这幢教学楼会在暑假爆破后重建,所以那天我们在教室四面的白墙上用粉笔写了很多诗句。我给他们写“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们写“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幢楼还要再用一年,我们满墙涂鸦的涂鸦不知道被多少人参观过了,以及,这两个哥们那年高考语文都考了不及格。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年上海的高考考完是7月8日,晚上是克罗地亚对法国。我们早早在学校附近找了一间网吧,订了整个网吧的通宵包夜。我早早赶了过去,到了傍晚时分,完成高考的同学们开始陆陆续续来到网吧。

我不知道他们考得如何——事实上也不敢问——只是和他们击掌,拍肩,久违地嬉笑打闹。大家略有些生疏地坐进一个个位子,打开主机,星际,红警,FIFA98,三角洲部队……
然后到了凌晨,开始一起看球。那时候我们并没有多少人喜欢法国队,反而觉得穿着红色格子球衣的克罗地亚队帅呆了。“苏克尔拥有能拉小提琴的左脚”——多么优美的比喻。

苏克率领的克罗地亚队在那届世界杯的1/4决赛中3比0横扫德国队
那一晚,克罗地亚输给了最后登上神坛的法国,但也并没有多少人感到遗憾,因为那一夜的重点已不是世界杯,其实也不是各类游戏。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晚打了什么游戏,胜负如何,也不记得克法之战的任何细节,只记得那种和大家一起放松,兴奋和憧憬的心情——大家都一起脱离苦海了,我觉得我归队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结伴走出了网吧。眼眶无疑是有点泛红的,眼圈是有点发黑的,但所有人的精神还是抖擞的。

我们约了一起看决赛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各回各家。
一堆人原本聚在那里,然后就这样分散开了,犹如之后各上各的大学,各走各的路。
但每个人的心情都是乐观的,甚至可能连些许的困意都没有。

那年我18岁,已经超过了罗纳尔多17岁进国家队的年龄,我连申花队的梯队都进不了。
但那又怎样呢?全新的大学世界就在不远处等着我。
年轻真好。
3
2002年的韩日世界杯,我全程是在报社度过的。

世界杯是6月30日开幕的,我入职报社的正式日期是7月1日,挂的是“本报见习记者”的名号。

报社那次派出了三名前方特派记者,后方吃紧,我这个被领导夸“笔头好,出手快”的见习生,也被委以重任。
国足首战哥斯达黎加的那场比赛,我们体育部挤满了其他部门的同事,连分管副总编也走出自己办公室,和我们一起看比赛。当然,副总编确实需要时刻掌握比赛进程——作为省级市委机关报,我们当时已经准备好了一期“号外”,主标题是“中国队X:X赢得开门红”。一旦中国队获胜,“号外”将以最快速度刊印,然后我们都要上街去发报纸的。

至于后来的结果,自然不提也罢。

那可能是我所有世界杯经历中最快乐的一届,因为实现了我毕业选择做体育记者的全部梦想:看我最爱的体育比赛,写我最爱写的体育文字,关键,还有不菲的报酬。
在那一个月里,我住进了隔壁的报社招待所——那可是位于鼎鼎大名的上海南京路步行街旁边,白金地段。每天从下午开始,就名正言顺地坐在沙发上开始看球——那是正儿八经的工作。一天看两到三场,中间去食堂吃饭,或拉着其他实习生去楼下的东北饺子馆叫上三两个小菜,弄上几瓶“小二”搓一顿,至于晚上看完比赛,食堂还有免费的夜宵。吃完夜宵,回隔壁招待所睡觉,一觉睡到中午,去食堂吃饭,又开始同样的一天。

至于写稿,主力当然是前方特派记者,我的任务是“补位”,写一切他们来不及写的稿,基本上都要署上他们的名字。但我无所谓,因为看完球本来就想通过文字抒发一下感想,让我写就行,用不用我名无所谓。

现在回想起来,热爱体育,熟悉体育是有多么的重要——当时我写稿基本不需要查资料,各种数据在大脑里会自动跳出来。我记得当时我们的副主任杨老师有一天布置了我一篇稿子,800字,他用略带激将的口吻说了一句:“给你两个小时,能交出来吗?”
15分钟后,我把写完的稿子在稿库里传给了他,他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
当时本校还有一位新闻系的女生也被分配到体育部实习,但她对体育完全不熟悉。有一天晚上,她有一篇稿子写了三遍仍被退回要求修改,结果我让她传给我,三下五除二帮她几乎重写一遍,署她的名交了上去,顺利通过——当时的写稿欲望和精力就是如此旺盛。

2002年世界杯的最终冠军得主巴西队
当小组赛结束进入淘汰赛后,赛程没那么紧密,但那时候我们的“世界杯特刊”版面每天仍要填满,所以我这个见习生居然也得到了可以策划半个整版的“权柄”。
我根据当时阿根廷、法国、葡萄牙和意大利队四支传统强队都意外翻船的情况,套用了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给这四支队各对应了一部,请美编老师把巴蒂、齐达内、菲戈和皮耶罗的头像PS到了四本精装本的书上做了一个整体设计,然后自己写了半个版的“世界杯的四大悲剧”,当天被评为了全报社好稿——那早已不是我第一次获得好稿奖励了,但那是我第一次独立策划一个版面。

当剃着“阿福头”的罗纳尔多后来高高举起“大力神杯”的时候,其实我是有点失落的——因为这意味着一届世界杯已经落下帷幕了,我的愉快“假期”也随之结束了。
但当时对未来还是充满信心的:我那么年轻,我肯定可以亲临世界杯现场的。

4
2006年的德国世界杯,在我印象里除了比赛之外,就是无尽的高铁旅程和各式各样的汉堡和三明治。

那一年,中国纸媒还处在“黄金时期”的尾声阶段,报社还有能力推出每天四个版的特刊,派出两位特派记者。那时我也已成长为了部门的主力记者,如愿和我的同事华哥一起,获得了去现场采访世界杯的资格。
现场采访世界杯爽吗?当然爽!我现在还记得荷兰队对阵塞黑队的那场比赛现场,全场近6万球迷,放眼望去,一片橙色的海洋——那种气场,那种欢呼,在电视机前是绝对感受不到的。
但现场采访世界杯,也非常累。我曾在【闲聊】现场采访世界杯,是怎样的一种体验?这篇文章中举过我采访揭幕战的例子:
这场比赛是北京时间凌晨1点45左右结束的。在比赛结束后的半小时之内,我要向后方编辑部传2000字左右的稿子——因为有时差要截稿,后方整条生产线都在等我的稿子。
在揭幕战开始之前,已经传回去一批稿子了
当按下邮件“发送”按钮之后,一天的工作其实才刚刚开始。从慕尼黑的安联球场回到宾馆,已经晚上快10点了,随便扒拉点东西,就开始准备第二天发稿的一些素材以及补充一批稿件。搞到凌晨3点,躺下睡4个小时,7点起床赶往火车站,坐火车从德国南部的慕尼黑到北部的汉诺威——那里是我整个世界杯期间的驻扎地。
从慕尼黑到汉诺威500公里左右,坐火车是5个半小时。路上全程我都在写第二天的稿子。4个版的特刊,不算后方补的一些稿子,我和华哥每天每个人要传回6000~8000字左右的稿子,多的时候要超过1万字。
火车进站汉诺威,我在火车上已经完成了4篇稿子,不过代价是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吃。
到宾馆已经下午两点多了,胃忽然饿得有些发痛,翻出来一包泡面,发现没有电热水壶,只能打开卫生间的自来水龙头,用60多度的热水泡了半天,发现实在泡不软,只能扒拉几口——口感半硬不软还有点脆——然后抢着发回第一批稿子。背上包,匆匆出门,赶火车前往150公里外的汉堡市——那里还有阿根廷队对科特迪瓦队的一场小组赛。
等采访完阿根廷队的比赛再回到汉诺威驻地,已经是晚上12点后了。
这就是我在德国世界杯一天的大致行程。在之后的半个月,每天基本都是这样的节奏——早上7点把自己闹钟闹醒,睡眼惺忪地刷牙洗脸,然后出门赶火车,在火车站买一个三明治或汉堡当早饭+午饭,一天至少去两个城市采访两场比赛,然后在比赛间隙向后方发8000字稿子,晚上一般10点以后回到驻地,再吃点东西,然后日复一日。
这是有一天采访途中一名同行偷拍的我。那天我真的觉得自己垮了,再也走不动了,顺着火车站的柱子就坐了下去……
这是我记忆中最艰苦的一届世界杯,但也是最充实的一场世界杯。我非常庆幸在我精力最旺盛,体力最充沛,激情最饱满,斗志最昂扬的年纪,得到了现场采访世界杯的机会。

离开德国的时候,也并没有很惆怅。就像两年前我采访雅典奥运会那样,我相信自己接下来还有很多机会采访下一届盛会的。
事实证明,我后来确实又采访了北京奥运会和伦敦奥运会。

但世界杯的亲身采访经历,就到此为止了。
5
2010年的南非世界杯,我是坐在办公室里看的。

那届世界杯,去现场采访的是华哥。事实上我们报纸也就拿到了一个正式采访名额,而我名义上也有“更重要的工作“——作为体育部的副主任,我要协助主任统筹和策划后方的编辑工作。
那应该是我印象中最轻松的一届世界杯了,比2002年的韩日世界杯都要轻松——我自己基本不用写稿了。

有一位至今仍在报社的同事,当时正好到我们部门来轮岗,后来无数次在各种场合向大家回忆我当班时的场景:

“大师(我那时候已经叫“馒头大师”的网名了)把电视一开,我们几个一人开一听啤酒,弄一堆零食,然后开始看比赛。比赛结束,大师分配任务:XX补一篇评论吧,从这三个角度;XXX弄一则简讯,注意别只写过程,XXX去选两张照片……

然后大家用最快的速度搞完,大师把XBOX开机,我们开始打FIFA,每天都这样。当时我就想,能进这样的部门工作该有多好啊!”
我曾以为南非世界杯期间我确实已经不写什么文章了,直到十年后有一次想起了密码,打开“开心网”,发现当时在开心网的“日记”里,还零零散散留下了一些关于世界杯的文字,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写了篇“神秘郑大世的身世之谜”。

2010年南非世界杯朝鲜队对阵巴西队,开赛前奏国歌时,泪流满面的郑大世
那时候虽然要在报社值班,但已经不可能像刚毕业时那样天天住在报社乐不思蜀了,因为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并且自己也成为了一名父亲——除了看球和写球之外,我还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有更多的事需要我去做。
西班牙对荷兰的那场决赛,是和部门几个同事去一家酒吧看的 (时间太晚,第二天报纸不抢稿了,所以没活了)。酒吧里有很多在上海工作的西班牙人和荷兰人。当伊涅斯塔完成那记绝杀之时,我和几个同事也在兴奋地欢呼——但我那时我忽然在想,我们几个人里并没有西班牙队的球迷,我们又没有下注,那我们又在欢呼什么?
走出酒吧的时候,天已经微亮了。既没有兴奋,也没有失望,唯一的念想,就是早点回家上床睡觉。

2010年的南非世界杯,应该也是我完整参与的最后一届世界杯了。
2014年的巴西世界杯和2018年的俄罗斯世界杯,说实话,在我记忆中已找不出完整的片段了。
2013年,我离开了体育部。2014年是我在新岗位全力以赴的一年,真的有太多的其他羁绊让我无心再全程观看一届完整的世界杯了——事实上,巴西队那场1比7的世纪惨败,我还是通过第二天新闻才知道的。
到了2018年世界杯开幕的时候,我刚刚选择离职才3个多月,又一个全新的征途摆在我的面前,有太多的事要做。没错,我记住了那个年轻的姆巴佩,记住了卷土重来的克罗地亚队,至于其他,印象都已经不深了。
当然,足球依旧是我的热爱,但确实已经不是我的全部了。

6
这一届卡塔尔世界杯,应该是我最悠闲的一届世界杯了。
晚上6点那场是机动场,若非重要精彩场次,是略过的,因为还有不少事情没做完;晚上9点那场是黄金场,无论是否重要,都是要看的,一般是边做一些运动边看(比如踩椭圆机)
;晚上12点那场是享受场,会倒上一杯酒,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慢慢品;至于凌晨3点那场,我早就在梦乡了。

那场沙特阿拉伯对阿根廷的比赛,我看到了梅西一脸茫然的神情。

严格地来说,梅西和C罗不是我们这代球迷的“神”,我们这代人在最青春最热血的时候,信奉的“神”是罗纳尔多和齐达内这一批球员。但无论是梅西和C罗,这届世界杯应该也是他们的最后一届了。
每隔三届世界杯左右,就会出现一届“诸神的黄昏”。当梅西和C罗告别世界杯赛场的时候,肯定也会带走一代人的青春回忆——正如可能再过两届或三届,有人会感叹姆巴佩们记录了他们的青春。
这也不由得让人想起网上那句著名的关于世界杯的话——那天晚上,我又加了个前半句:

“长夜终须一瓶异国酒,青春无非几届世界杯。”
敬青春。
愿我们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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