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2022年鲁迅文学奖得主索南才让:“我们这一代也许就是最后的游牧人”

11月20日晚,“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奖之夜”在北京举行。青海省青年作家索南才让的中篇小说《荒原上》获得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荒原上》首发于《收获》杂志2020年第5期,年底入选“2020收获文学榜”中篇小说榜,接连斩获江苏《钟山》杂志第三届文学之星青年佳作奖和四川成都《青年作家》杂志主办的第六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诸多奖项。
在鲁迅文学奖之夜,索南才让代表中篇小说奖获奖者回忆了自己在青海的放牧生活以及创作经历,并感谢文学期刊的编辑对他的无私帮助。
文学的荣光属于作者,也属于编辑。在颁奖现场的“致敬编辑”环节,7位编辑代表上台接受大家致敬。作为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二届国家骏马奖获奖作品编辑,吴越在《〈荒原上〉编发随记》里谈到这部作品最初的修改和发表过程,她表示自己很幸运,“索南才让就是我们一直在期待的那一类天生的小说家。”而她见证了索南才让这颗新星在文坛冉冉升起。
这次《荒原上》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之际,活字君与书友们特别分享《收获》杂志编辑吴越对作家索南才让的专访《游牧与蹲守》。
索南才让:游牧与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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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越
本文为节选,收录于《必须写下我们》(即将出版)
吴越(左)与索南才让(右)图片提供:吴越
四年一评的鲁迅文学奖是全国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全运会”。2022年8月22日,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作品公布,《荒原上》入围中篇组前十。对此,我们一致同意,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已足以高兴一下。“创青海纪录了”,索南豪语,“到上海来请你喝酒。”我:“骑马来吧。”两天后,因突发的疫情,他所在的海晏县全域静态管理。骑马去任何地方都不可能了,作家坐在家中。
8月25日,榜单公布,《荒原上》获中篇小说奖,唯“五”之一。这消息几乎引爆了西部文学圈,因为,生于1985年的索南才让创了青海省的纪录,成为青海省第一位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
索南才让在冬牧场。图片提供:索南才让
恰好一个月前,地方上给他拍的一个七分多钟的小纪录片《草原之子索南才让》剪好了,当此之际作为独家新闻放了出来。片子里有一个镜头,索南和朋友一起把一对走丢的黑牛母子弄上皮卡,绳子一甩出去就套住了牛角,我用慢速放了两遍都没看清楚这魔法。摄像机进到他家拍,我也看到了他向我夸过的书架,在屋中洁白得像在发光,旁边就是一张比缝纫机桌大不了多少的小木板,肉眼可见的旧,灰扑扑的,那是他写小说的地方。
“索南,你会去当官吗?当个主席。”我揶揄他,顶着“创纪录”的光环,又是年轻人,肯定要破格提拔了。“那不会的。我想着明年牧场的房子可能要坍塌了,得回去把这事处理一下,又得换网围栏,都不住了还要操这么多心。今年水管冻裂,把我整坏了。”
我笑了,知道他是开玩笑,但也不是净开玩笑。但愿这位笔友继续游牧。只有担心着屋顶铁皮和牧场围栏的人才能更接近路遥和福克纳,不是吗?
吸引并容纳了如斯写作者的汉语文学值得为自己感到光荣。
“我们这一代也许就是最后的游牧人”
2020年8月,《荒原上》发表前的一次访谈
索南才让拍摄的草原风光
吴 越:请描述你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活常态。
索南才让:9月初羊群从夏牧场下来了,对羊群照例进行了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做的防疫工作,修补秋牧场的网围栏。我一个人在牧场,每天早晨5点起床,喝热水,喝咖啡,然后写作。我在写一部中篇小说。八点钟吃早饭,通常我会吃点蒙古族传统早餐,或者是牛奶和蛋糕。然后去打开羊圈门,数羊、给它们饮水,赶进牧场里。十点左右我骑着摩托车背着背包去牧场。背包里装有修补网围栏用的钳子、扎丝等工具,还有水壶,一罐啤酒。还有口袋笔记本和自来水笔。干活累了我会躺一会儿,写点构思小说的片段。到下午两点过后就回家,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午餐,睡一会儿。晚上十点睡觉。近半月的生活,大概如此。
清晨六点,回冬牧场的路上。图片提供:索南才让
吴 越:咖啡和蛋糕是在城市生活养成的习惯吗?你怎么定义自己身上的纯粹性和杂糅性?
索南才让:我喝咖啡已经有十年时间了,那会儿晚上写作时用来提神,现在已经有了严重的依赖。蛋糕只在有条件时吃点。游牧生活到了今天,已经不存在真正的纯粹性了,我们这一代人也许就是最后的游牧人。时代发展太快,游牧方式一直以来都在变化,我们必须跟紧了才不至于太落后。
吴 越:很多人觉得你一边放牧一边写小说很奇特。我倒是好奇,你的发小、牧人朋友怎么看待你的身份。你们聊小说吗?
索南才让:在一帮不识几个字的朋友中,我居然在写小说,这对他们来说实在不可思议。因为我也只读过几年书,他们不明白我怎么会写出几十万字。当我们一起喝酒时,我会给他们讲讲我写的故事。我也会用到他们一些人的名字,或者某人的一个故事,他们通常认为言不符实,并且还没有故事本身精彩。
吴 越:你把自己归为哪一类(种)作家?哪些作家或许和你精神相通?
索南才让:我觉得自己是先锋作家,我愿意在写作中去挑战,去尝试,去变化。福克纳、海明威、余华,我热爱阅读他们,能感受他们给予我的力量。但在最初,还是路遥影响启发了我。
吴 越:路遥和福克纳并不矛盾。你觉得呢?
索南才让:读路遥我感动于那种深沉博大的情怀,读福克纳我更迷恋于他随心所欲的叙述技巧。
索南才让作品《荒原上》,今年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吴 越:现在聊聊《荒原上》。2018年你在鲁院学习,不久交给我这篇稿件。它又经历了一年多的修改和沉淀,成为现在的样子。与它展露的语言才华相比,你作为一名作者的沉着与慧性(耐性也包括在慧性里,我认为)同样令我印象深刻。你还能回忆起《荒原上》写作与修改的一些关坎吗?
索南才让:《荒原上》是我修改次数最多的一部作品,但在这种反复的修改中,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这对于我来说更重要。我记得当这部作品第十一次修改的时候,我几乎改不动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刻意不去想它,不去碰它,我知道了问题所在,但我不知道怎么解决。那种感觉很痛苦,因为你总会在不经意间想到它,它不会放过你。
吴 越:你意识到的问题是什么?最后怎么通过了修改的瓶颈?
索南才让:最大的问题在于结局。我写不好,怎么着都差了点意思。你也提出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我试过好几次,都失败了。很受打击。后来我过一个垭口时想到一些往事,想起我和朋友一起喝醉酒唱着歌赶着牛群也翻过这个垭口,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这个结局。其实并没有多少联系,但当时就是突然有了这么个想法。
吴 越:《荒原上》的爱情主线和叙事视角是“我”卡尔诺,但我觉得金嘎似乎更接近于你本人:从空中获得了魔幻般的才赋,一个新的人格从自我意识中诞生。这篇小说的修改和诞生也见证了这一类似的过程。我看到作为小说家的“金嘎”追赶上了自己的才能。它证明了在任何题材里,只要有了“人”的视角,文学就在世界的中心。
索南才让:金嘎的原型是我的一个朋友,除了名字外,其他相去甚远。但金嘎这个人物的塑造我却是挺满意的。小说写作一旦脱离了人物便不是小说了,哪怕动物小说不是也得拟人化书写吗?
吴 越:我指的人的视角是作家真正在关注人自身的行为和感受。我问下一个问题吧。但这个问题其实和上一个是有关系的。我向万玛才旦老师约稿的时候,还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但他一听到我说青海有一个小说作者,就很自然也很有把握地说,是索南才让吧?他还不认识你,但很早就在青海的文学刊物上看到了你的小说,留意到了你。这让我意识到:无论在草原的帐篷里写作,还是在城市的咖啡馆里写作,写作者其实都同时居于世界的中心。所以,对于你而言,你目前为止总去处理的是什么问题?或者说,什么事情会纠缠你让你不得不去写下来?
索南才让:要处理的问题太多了,小说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这其实是最重要的。但往细里说是结构的问题、叙述的问题、思想深度的问题,另外还有生活和写作之间的冲突问题,这些每一次写作的时候,我都要面对,都要找到准确的角度,做到一个平衡,都要小心翼翼地去处理。但每一次都好像是在全新地面对新的问题,所以我在写新作品时其实都是一次新的开始,因为我不能复制上一次写作的经验。上一次的写作经验,对于新的作品,有时候会形成阻碍。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让我纠结于写作的话,那我想就是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每一个作品在构思或者在开始写的时候,我都是自信满满的,有的时候很激动,觉得自己可以写出一个好作品,但现实和梦想往往是差距巨大的,我写出来的东西和我想象的作品相距太遥远,有时候令我特别沮丧,也会丧失信心,没有了接着写下去的动力,但每一次我都会重新在写作中找到自信。而且我觉得写作现在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本能了,是没有办法分割的。
我想表达什么?我想传递什么?这些在写作之初,我是不考虑的,因为我觉得在你写作的时候,在你写作之前,考虑这些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写作中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稍微一个小小的念头,一个想法就有可能改变写作的初衷,会改变整体思想,当作品脱离了掌控的时候,是听之任之地写下去呢,还是果断地制止?我从来不会要求自己在既定的条条框框之内写作。
吴 越:是不是到了你午睡的时候了?我们聊天这几个小时没发生什么事吧,今天天气如何?
索南才让:今天早上有东风,有点冷,我今天一直在牧场上和你聊天,一边修补网围栏。还在听书,石黑一雄的《无可慰藉》。这会儿变成西风了,羊群就在我右侧的山包上,我的对面是一个家族敖包。
吴 越:我问了你九个问题,第十个问题留给你,你有什么想问我(我们)吗?
索南才让:有一个。你们编辑看那么多作者的稿子,有时候会不会感到很绝望,会不会替作者着急,着急地抓耳挠腮,着急到想自己动手来写?
吴 越:编辑干编辑的活,编辑如果想替作者写那就不是合格的编辑。我所理解编辑干的活,是站在作者身边帮他看到他的前后左右,有时候是以一定的经验来判断作品中令人激动的一部分,类似在晴空下捕捉蝴蝶翅斑的一颤;有时候是提醒他子弹从后面来;有时候是推动他从潜意识,甚至是从作品中已隐现的局部来更好地完成整体。当然这种“更好”只是一厢情愿,所以往往仅供参考。出色的小说作者其实既混沌又清醒,你只需要只言片语就能让他摸到下一关的门锁。对我这个资浅编辑来说,每每看到一个完成了的、钻石般又坚固又漂亮的作品,来自内心的快乐难以言喻。只要每过一些时间能有这么一个快乐的瞬间,就足以抵挡失望,足以让我怀着期待打开下一个陌生的文档。这个回答你觉得还行吗?
索南才让:答得好。混沌又清醒,的确如此。
索南才让
蒙古族,1985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海晏县德州村牧民。作品发表于《收获》《十月》《花城》《青年作家》《青海湖》等报刊杂志,选入《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出版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哈桑的岛屿》、中短篇小说集《荒原上》《巡山队》《小牧马人》《存在的丰饶》《我是牧马人》等,曾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第八届文学艺术奖、《钟山》年度佳作奖、《红豆》文学奖等,青海省第五届“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
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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