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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谦
编辑|渡十娘 
木棉花开 (之二)
珍妮告诉辛迪,戴安一收到泓德广州团队转来的黄女士的信件,马上就转给了珍妮。在关键问题上,女儿对自己如此信任,让珍妮深感安慰。
信是用中文写的,由张总的广州团队译成英文。黄女士在信中讲,自己从中国微信朋友圈里疯转的爆款文”中国弃婴的美国成长之路”里,看到了戴安的故事。张总解释说,那是一个网红公号推的文章,转来时已标有六十七万+的阅读量,并还继续在中文网络上被广泛转发。文章一看就是由网上各种相关内容的文章拼接整合而成,里面包括了戴安和其他五位在美国的中国弃婴的故事。跟那些成了美国少年游泳冠军,花样滑冰冠军,代表美国出征国际跆拳道比赛获金奖,获联合国少年美术比赛头奖的女孩们相比,关于戴安的文字显得有些平淡。那是来自泓德月报的一份报导,讲的是戴安高中时获美西高中生短纪录片比赛大奖的故事。
最抓眼球的是文章配发的那张印有一朵木棉花的广口搪瓷碗和一只竹勺的照片。张总说,黄女士出现在广州泓德分部时,一边掏手机一边大叫:“这就是我的女,你们看啊,那就是我亲手放在她身边的碗瓢啊!那是我专门去菜场买来的,求的就是我那可怜的妹仔能被好人家捡走,将来揾得到食。唉,我一只小蚂蚁,就是看不到她跟我在一起的活路才把她丢的啊,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愿意!“ 话音未落,黄女士失声大哭,任人如何安慰都难以消停,直哭到喘不上气,被扶到会议室坐下休息,马上又双手合十喃喃而语:“真是老天有眼,菩萨保佑啊!”随即又含泪而笑。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们可以做DNA对比啊!DNA 会说实话的。” 看着张总在越洋视频里,学黄女士摇着手机大哭的样子,辛迪的眼里涌上了泪水。“是她了。谁会说这种谎呢,”她对远在广州的张总轻声说,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她应承再度跟戴安接触。
张总点头,接着告诉辛迪,年近不惑的黄女士现在是佛山一家有千余员工的私营电缆厂的老板娘,生意做得很成功,看上去有同龄人里罕见的沉稳。她准确地说出了自己当年扔下女儿的地点——广西北海著名的银滩海滨。她甚至能讲出将女儿放在哪个海滨浴场的哪个灯柱下,与北海民政部门交给泓德的原始记录完全吻合。黄女士说,自己早早就辍学,跟着老乡从桂西中越边境的贫困山乡出逃,来到北海打黑工时,才刚满十五岁。小桂香先在菜场里的米粉摊卖米粉炸油条,不久就给工头半哄半逼地带到银滩海边当了陪泳女郎。“唉,作孽啊。如果是个男孩,戴安倒还是可以留下的——”黄女士在泓德的接待室里含泪说——她也随着微信公号的文章,一口一个“戴安”地叫着当年被自己遗弃的女婴。“都还没满月,没起名字,也不想起。唉,莫讲了——”
黄女士还说,戴安的生父是一个广东过来的小镇工厂主,是雇小桂香陪泳的客人,出手很大方。陪泳是什么意思?辛迪刚想问,转念就明白过来了。张总接下去:小厂主不久就将桂香带出海滨,到他那儿帮着做饭洗衣,桂香很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向小厂主哭诉,说有小姐妹可带她去打胎,她需要手术费。小厂主将桂香的身型打量一番,说看上去是要生儿子的,掏出三千块钱让她拿去补身子,说生下儿子就可带她去广东落户。辛迪打断张总:“他的意思是,桂香若生了儿子他就和家乡的妻子离婚?” 张总迟疑了一下:“也未必离婚——”,辛迪只哦了一声,张总又说,桂香躲在小厂主给找的地方住下,怀胎十月,生下个女娃。小厂主到了门口看也没看娃娃,叹气说恐怕自己就真是外父佬的命了,扔了些钱就走了。结果就这样了,你懂的——”,张总欲言又止,辛迪当然懂的。这就是戴安来到这个世界的缘由。
黄桂香在泓德的办公室里哭哭停停,讲了近两个小时,说的都是这些年里丢弃女儿后揪心的疼。她一直对报刊上那些有关孤儿的文字特别关注。人到中年生活稳定后,更是长年烧香拜佛做善事,“你看,果然佛主显灵,女儿真的出现了!还漂洋过海去了美国,有了大出息。”  桂香抹着泪叫,自己有十年多次往返的美国签证,可随时飞去纽约。她等不及要去美国看女儿。“我只要去看戴安一眼,还要去給接养了她的那家美国人磕个头!”  张总学着桂香的口气说。
“那桂香的家人支持她这个决定吗?”辛迪小心地问。张总马上说,桂香如今是两个男孩的母亲。她当年攒下路费,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大巴去往粤北寻那广东小厂主——那阵子,那男人在北海的生意关张后刚回粤北老家去了,她却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桂香在粤北山区没有找到那个男人,只得辗转去佛山投奔在那儿打工的小姐妹,寻地方做了人流,就留在广东打工。在佛山的一家快餐店给近邻的工厂送外卖时,桂香认识了电缆厂那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刘老板。刘老板那会儿刚死了老婆,一来二去的,见桂香手脚麻利又勤快,很吃得苦,就让她到家里帮工,给刘老板和他那两个比桂香小不了几岁的女儿们洗衣做饭,闲时也帮刘老板收发些货,看看账,跟刘老板厂里的人处得很融冾。几年下来,刘老板正式迎娶了她。按桂香说的,刘老板逢人就夸她是刘家的福星,一娶进门,家里样样都顺起来,还一连生下两个儿子。刘老板的老家在乡间,超生也无非回村里交些罚款。桂香文化水准不高,但乖巧,又容得人,很得大家待见。厂里有一阵劳资关系紧张,桂香一边出面调停,提高工人福利待遇,一边抽空回了趟桂西家乡,给乡里贫困户发扶贫款,组织愿意到广东打工的家乡人到佛山厂里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不少到了广东打工的乡亲也投奔而来,厂里的人力资源一下就稳定下来。刘老板年纪也慢慢上去了,就让她越来越多地介入工厂的管理事体,电缆厂的生意由此很红火,订单多到忙不过来,要不断扩建。只是到了五六年前,刘老板突发心梗,人是抢救过来了,身体却变得很差,走不了几步就喘个不停,更不愿动,身体一发胖,问题就更多了。到了这时,刘家的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也进厂做事了,刘老板是乡村出来的老派人,想到桂香到底是自己两个儿子的妈,就拍板将厂子全权转到桂香手里。桂香成了千来号人电缆厂这条风顺水顺大轮船的总舵主,刘老板庆幸还来不及,对桂香可不是就言听计从。按桂香说,那夜她将自己的往事向刘老板哭诉,刘老板听得都流下了眼泪,让她赶快想办法去认女儿。造孽啊,造孽,他一直讲。人老了,哪受得了这个?
辛迪由着张总在哪头复述着桂香的话。“一样的,”辛迪脱口说。“对不起,我没听清。”张总问。辛迪苦笑一下:“我的意思是跟韩国一样的。儿子才重要,桂香如果没生下俩儿子——,”就像她那可怜的母亲,拖着她那样一个受人歧视的混血儿,如果不是为自己投靠的餐馆老板一连生下俩儿子,她们母女的命运可能更惨,“  是,又不是。“张总打断她,”重男轻女在传统上是一样。但我们做这行的最清楚了,接养人数的起落,跟计划生育政策的严励程度呈负相关的。中国农民确实有养老问题,没有儿子的家庭,女儿一出嫁——唉,儿子对中国农民的重要还有这层意思,像今天社会福利保障制度在建立,又鼓励生育了,咱们在中国不是已经改为接养残障和有特殊需要的孩子了嘛,现在像戴安这样的女娃,已经很少了。”
辛迪点头。她没告诉过张总,戴安当年对自己想像中的生母的描述——为了爱情冲破禁忌爱上卫士而被赶出皇宫的公主;落难的世家小姐;万众瞩目下拥有另一面生活的女明星……戴安最喜欢做的功课是用彩笔将想象中的母亲形像一幅幅画出来,她画得最漂亮的是从童话世界里出逃的母亲,看上去就像从迪斯尼动画片里直接走出来的公主。后来那些公主又穿上了旗袍,长长的脖子,细细的手臂,还总搭一条飘逸的绣花丝巾,想来都是她由母亲珍妮领着去华人社区参加春节活动上见过的演员。她有点好奇戴安见到黄女士的照片时是什么反应。
“不停地哭——”珍妮只说了这么一句。“是看到黄女士的照片时哭?” 辛迪问。“她首先看到的是视频。” 辛迪眼前闪出瘦弱的戴安第一次被送到治疗中心的样子,那次她割的是手掌。瘦小的戴安将缠着纱布的双手高高地举在空中,在辛迪的湾景心理治疗中心所在的楼群天井里咬着嘴唇哭。戴安在那年夏天刚满十二岁,第一次参加包括泓德在内的美国多家慈善接养机构组织的“海外遗孤中华寻根之旅”回来,升入初中不久便突发精神崩溃——这是戴安学校推荐的心理医师的说法,接着出现了自残行为,先是用蜡炷点烧自己,到用剪刀戳向大腿,这次又用刀割手掌,被送往医院急诊室救治后,按医生的要求,很快就给送到了辛迪的湾景心理治疗中心。
辛迪迎上去的时候,被珍妮搂在怀中的戴安忽然大放悲声,引得楼群里出入的人们停下来观望,渐渐围成一个圈子。
辛迪一边示意大家散去,一边蹲下来,握起戴安绑着纱带的手,平视戴安的眼睛,轻声说,“好女孩,你现在安全了!”也许是听到“安全”这个词,戴安的哭声一下就轻了。辛迪慢慢站起身,将低声抽泣的戴安从母亲珍妮的臂膀中轻轻揽过,拥入怀里,待待她安静下来,才小心牵着她的手,引领她进到自己的办公室。皮肤黝黑的小姑娘戴安,从那天起,开始了在湾景心理治疗中心三年多的治疗。那是作为韩战遗孤的辛迪,在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遇到的这样的女孩——在知道自己被生身父母遗弃的身世后反复自残的戴安。
“我真的不该让她去参加那个寻根旅游团。” 珍妮在接下来跟辛迪单独会面时,流着眼泪说。“我见别的女孩子去了一趟中国回来,都很欢喜。想到我母亲是第三代爱尔兰人,还常会念叨要回爱尔兰寻根呢,弄得我和兄弟们,如今讲到爱尔兰都会有很特别的感情。我就想,像戴安这样从一有意识就知道自己背景的孩子,更不用说了,所以她想参加寻根之旅,我和她爹地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辛迪点头:“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她当然明白戴安遭遇了自我认知障碍。“她一直都把自己母亲想象得太完美,放在至高的位置上,就像弄来个玩偶,随性给它穿衣打扮,后来就爱的是自己给玩偶穿的衣裳。我们那时可不都由着她,想反正是孩子,只要能开心,怎么都好。有时被她的想像力吸引,也跟着她打扮那玩偶。现在才知道,这里面有潜在的大问题。“ 辛迪点点头:“你觉得改变她的是什么?”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嗯,我们从来没跟她提过去接她时看过的福利院细节,不是故意不告诉她。我们那时是有思想准备的,目标就是安全将孩子接出来,没有特别的期待,更没有幻想,所以看到什么都不会往心里去。“
辛迪打断她:”这是关键。通常需要给她们打预防针。她们对中国,特别是与她们背景一样的中国孩子的生存环境完全不了解,看了都会受震撼的。当然,很多孩子回来会更积极,更珍惜现在的生活,跟家里人的关系更亲密了,我们通常是鼓励孩子们去参加这类活动的。”   “可我们戴安就是少数中的‘那一个’ 。她回来情绪很低落,对自己被遗弃的命运表示难以接受,我们开始并没有在意,以为只是小女孩短暂的感伤。没想一下就收不住了,反复追问自己到底是哪儿不好,有什么问题会导致父母抛弃她,将她扔到‘那种地方’。她开始无缘由地哭,做噩梦,不停自责,后来发展到用蜡炷,削笔刀剪刀自伤,反反复复,越来越严重,我真的很后悔让她回中国。”辛迪让珍妮放松:“戴安将来会明白你们为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帮助她走得更远。  相信我,早晚她必须要过这一关的。” 
珍妮轻揩着泪:“戴安现在恨死了她想像中的那个将还是婴儿的她摔到沙土里的公主,或明星。我们跟她说,那女士一定是有不得已的难处,你看,她还留了碗和勺子给你,噢,你没见过那上面的花案,是南亚热带地区才有的一种厚大的鲜艳红花,像神话里才会出现的那么美,我们都没亲眼见过。而且现在我们全家都那么爱你。这些她全听不进去。有一天她竟说,总有一天,她要让那个恶毒的女人知道,她的残酷导致了一个无辜女孩终身的痛苦。太可怕了!”
“她这么说的吗?”辛迪掩饰着惊异,自语一般,问。”我不停地反省,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会让孩子这么痛苦“ 珍妮重重地叹出一口气。辛迪摇摇头:“研究表明,戴安这种有着边缘性格障碍倾向的孩子,首先是大脑神经元系统有天生缺陷,在外界条件突变的刺激时,就可能导致心理或精神问题。”珍妮吁一口长气:“听专家亲口这样讲,是让人好受很多。我们就把她交给你了,谢谢!”辛迪和珍妮一道起身,一边说:“这样的孩子需要我们更多的耐心,让我试着帮帮她吧。”
辛迪接下了在懵懂的青春期刚开始,就一脚掉进泥淖中的戴安。从那个秋天起,辛迪每周都会有两次与戴安一对一的诊疗时段。辛迪很快发现,复杂的理论并不能直接帮上忙,就凭着自己的经验,牵牢戴安的手,和戴安一家密切配合,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年,一路还借助适量的药物控制,终于在戴安初中毕业时看到了曙光——戴安停止自残,顺利从升入高中,同时离开了辛迪的治疗中心。
(待续)

原载  《上海文学》202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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