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3月6日,农历正月十六,我正在加拿大卡尔加里,收到爸爸发来的消息:姥爷已经于中午12点去世。我立即跑到弓河旁华人修建的华严寺,在众神前磕下长头,我虽然不信宗教,但是觉得一些传统的宗教仪式毕竟可以寄托人的情感。后来回到北京,每次路过地坛金鼎轩,都不禁想起他最后一次来京在这里吃饭的场景,不免长叹,这些年我也是再没有到这家门店用餐。不过,外公生性乐观豁达、风流倜傥,放浪形骸一辈子,他给人留下的记忆都是轻松喜悦的,今天我用轻松的心情来回忆他的一生。
外公一生命好,不劳而获,财富自由。他生于1931年,父亲本来是地主,抗日时期就参加革命,建国后担任区长,行政级别十六级(副县级),虽然在中国官僚系统是个基层小官,但是在乡里却是首屈一指的大人物,老人家又长寿,活了88岁,外公靠着老爹的福荫、“官二代”的身份,自由快活了前大半生。父母不在了,儿女又成长起来,并且极为孝顺,他又可以继续过着出手阔绰的生活,享尽与他的地位和能力不相称的物质待遇。当2014年患病后,这位还是农村户口的老人被子女送进医院干部病房,每天服用最好的进口的药物,最后没有痛苦地离去。
外公去世后,子女知道他喜欢热闹,又给他举办了风风光光的葬礼,两班乐队轮番演奏哀乐,还请来和尚团道士团来超度,棺材用的是最上等的木材,移灵所经之处白幔遮道,他地下有知一定欣慰。他的葬礼在老家不仅是空前,也是绝后了,因为他去世不久,地方政府就严格改革丧葬习俗,不准大操大办,这也算命运之神对他的最后一次眷顾。
外公一辈子风流。他前后共娶了四任妻子,生育了8个子女,到80岁的时候,还是桃花运不断。在老家时,有老太太去到家里陪他喝酒,在济南舅舅家偶尔小住,又结交到红颜知己。他生病的时候,那位东北口音的老奶奶还不断打电话问候他。他生命最后几个月,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回曾经工作过的牡丹江看看,子女都反对,姨妈说是回去是想看老相好的吧!
他的风流基因神奇地传男不传女,我的舅舅们也都各个是情场猎手,每个人都有两次或以上的婚姻,每次婚姻又都留下孩子,外公孙辈有18人,最大的已经年过五十,最小的才三岁多。所以我外公的家庭是一个极其庞大而又人际关系复杂的家族,这个大家庭里充满爱恨情仇,再精彩的电视剧都没有里面的故事复杂离奇。
外公一辈子不务正事,以吃喝玩乐为业。只要不是正经的工作,都非常擅长:他热爱饮酒和烹饪,80多岁每天还可以喝八两酒,他的厨艺精湛,乐于琢磨复杂菜肴;他喜欢赌博,麻将、牌九、扑克、象棋等无所不通,即使到晚年还是眼疾手快,每战必胜;他喜欢养花、养宠物,如今院子里栽培的桂花,已经数米高,价值不菲了;他痴迷于小说、戏曲,一辈子读书无数,熟悉音律。他还是一位京剧迷,建国初就曾经在北京亲眼看过梅兰芳的演出,国家大剧院开张后,我对他说,带你来看京剧,他说这些人有梅兰芳、马连良唱得好吗?我只好作罢。外公还会突发各种奇想,他80岁那年要尝试骑自行车从天津回山东临沂,整个路程600多公里,最后被子女坚决劝阻才作罢。
外公很多时候又不甘于寂寞,希望做出一些大事来,但每次都是闹剧。“文革”中,不知他怎么得到灵感,做起贩卖大烟的生意,从西安买白粉到山东销售(现在我也想不明白在“文革”那种高压下,鸦片是怎么生产的,又有谁敢买这东西),同伙都被抓捕判刑了,因为他的父亲是领导,公安局里有人通风报信,跑到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林口县林海雪原躲起来,才避免了牢狱之灾。“文革”结束后他的“商业天赋”终于有了“施展”机会,贩卖过弹棉机、玉石、香槟酒、葡萄酒,还成功“开辟”山东到重庆的商路:从山东沿海收购海鲜到重庆,然后从重庆购买嘉陵摩托配件销往山东。他的商业眼光不得不说敏锐,但是就是没有赚过一分钱。
外公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票生意是1985年春节前从山东倒卖羊肉到天津,但是到了腊月二十九仍然没有卖出去。他的妹夫——天津市公安局的干部,二话不说开上单位的吉普带他去保定联系销路,同行的还有堂弟。结果,一出天津市区就跟大卡车撞上,妹夫严重脑损伤,自此中断了仕途,堂弟被撞瞎了一只眼。外公本人不务正业就罢了,为了他赔本的生意,又搭上两个上进青年的前程……外公本人也被碾碎了双腿,幸赖天津医科大学教授妙手回春,以后竟然行动完全自如。这次生意也是外公唯一赚钱的一笔——因为肇事方赔了他8000块钱,这在当时不算小数目,或许可以在天津郊区购置一套房产,但是他回老家后很快被挥霍光了。
外公最后的商业梦想是他82岁的时候。某一天,他突然说我要自食其力,仿佛到了暮年才顿悟人生,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他说,我考察了一下,补鞋修车一天可以赚二三百,并且不累。于是,这位天津年龄最大的创业者之一,在胡家园农贸市场开始练摊了,不过干了三天就歇菜了,别说盈利,就连购置补鞋机的成本也没有收回来,给子女后代留下了最后一个谈资笑料。
说了外公这么多“坏话”,也该讲讲他老人家的好处了。外公对生死之事极其豁达。他对父母生前至孝,但死后不落一泪;外婆、大姨、大舅都先离他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但他很少表露出悲伤情绪,事后很快恢复正常生活。外公查出肺癌后,家人就告诉了他真实情况,他立即表明坚决不住院、不手术,坚持回到家里过正常生活。有一天,我告诉他应该有哪些饮食忌口,他说:姥爷活一天就要痛快一天,不会牺牲生活质量去延长一点点寿命。我听后竟然感到很轻松,很为他这种豁达的态度高兴。即使到他生命最后一周,他依然觉得自己没有问题,为新的一年做了很多规划。
外公一生爱好打抱不平,除恶济贫。“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担任粮食部门干部,力所能及帮助饥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员工偷偷拿一些粮食回家,收缴公粮时,运输车旁撒下的粮食也任由饥民取走,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到90年代还有人过节时提着小公鸡、白酒过来感恩。“文革”中离职在家的外公,倘若看到干部横行乡里,定要管一管,他最得意的事情是,当时村里的书记贪污生产队粮食,侵凌下乡女知青,他硬是把这个书记给告倒了,这位书记跑来磕头求情,外公也不为所动,坚持为乡亲们出了一口恶气。外公“管闲事”的“劣性”不改,到八十多岁住在济南舅舅家的时候,还去山东省信访办反映地方粮食系统腐败问题。外公还经常对我说,下面基层太腐败了,我口述、你记录,把老百姓遭的罪都写出来,你帮我想办法送给中央领导,让他们了解一下情况……
外公一生好读书,家里藏书甚多。我8岁的时候一天,从外公家里翻看清末民初刊印的《礼记》、《红楼梦》。因为“礼记”书名都是繁体字,我不认识,外公告诉我读lǐ jì,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于是想起来当时正在热播的电视剧《王贵与李香香》的作者李季来。外公还告诉我,除了《礼记》还有《大学》,我又一脸困惑了,大学不是考的吗,还有书名叫“大学”!《红楼梦》封面上作者之一高鹗的 “鹗”字我也不会读,外公告诉我念 è,那个黄昏的情形,至今来历历在目。外公家的《三国演义》原著,我11岁时候就读完了。除此之外,记得还有物理书、《读者》和席慕蓉的文学。尽管当时对于书上的东西似懂非懂,但是这些书柜对于我的成长还是很重要的,一方面让我养成阅读的习惯,另一方面给我打开求知的大门,想想这些都是人生最大的财富。
外公一生关心政治,又对政治保持独立思考。外公较早就是公职干部,但是刚正不阿,“文革”前对各种不正常政治生活就越来越不满,视“铁饭碗”如草芥,愤然离职而去。“文革”中当全国亿万人民还深陷个人崇拜狂潮的时候,他就有清醒的认识,他同情刘少奇和邓小平,私底下对“四人帮”倒行逆施表示愤恨,他的父亲非常担忧,说你这样下去非得被抓了不可。外公有次告诉我,建国后我们犯了那么多“左”的错误,但是起源还是在“土改”,我听后感觉他这么伟大,党史专家研究过来研究过去,皇皇巨著几百本不就是这个结果吗?外公晚年经常说,1947年以来的这些历史,我要好好整理一下,写一本书,但是我明白他终究是一个有想法没有行动的人,到去世也没有动笔写一个字。
今天是外公去世五年的纪念日。外公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公子哥儿,一生耽于享乐、一无所成,不足以成为后代的榜样,但是他也给我们留下来极其难得的精神财富,那就是对待生活乐观、豁达、洒脱,做人要正直坦荡、不为物累、不为名利所役。今年也是他90岁冥诞,做此文以纪念。(写于2020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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