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腾讯新闻驻美特约记者 纪振宇
“裁员13%,11000人。” Meta创始人扎克伯格在美国西部时间早晨6点发布的公开信,终于坐实了这个已经在硅谷甚至全球科技圈流传了多日的大消息。
这家市值曾经高达万亿美元,在全球坐拥近30亿用户,正在雄心勃勃想要开启下一个元宇宙征程的社交巨头,在不断下滑的业绩、膨胀的巨额开支和蒸发的市值面前,不得不做出的一个艰难决定。
从上个周末起,许多Meta的员工成为了整个硅谷最为焦虑的那一群人,在各种传言的狂轰滥炸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能去等待那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会到来的坏消息。
“现在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最惨的是,个人表现好坏可能跟最后的结果没什么关系。”一位Meta员工这样向腾讯财经描述这几天的心情。
这可能代表了这一段时间以来,绝大多数身处硅谷的、有一份科技公司工作的大多数人的心情。
Meta并不是硅谷唯一一家宣布大规模裁员的科技巨头,事实上,这一轮削减规模和开支,已经波及到几乎所有硅谷大小公司,无一幸免,具体到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则是接踵而至的生活压力,身份问题、房贷、车贷、日常开支,每一样都能让人喘不过气。
对于这群平日里戏称自己为“码农”的人来说,变化来得如此之快,仅一年前,毕业生可能还在想着如何进硅谷大厂找一份高薪稳定的工作,顺利开启自己的职业生涯。在这里工作多年的,则想着如何找到下一个更好的机会跳槽,但现在,外部大环境的巨变,让所有这些预期都不得不面临重新调整。
过去几年,尤其是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加速构建了硅谷科技行业永远蒸蒸日上、不断繁荣的幻象,现如今,这样的幻象正在被无情的现实所打破。
Meta员工的不眠夜:“没有消息,可能就会有坏消息”
对于许多Meta员工来说,8日注定是一个不眠夜。媒体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爆料:Meta即将宣布大规模裁员,并且还给出了精确的时间点:11月9日。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许多Meta员工开始焦虑不安,担心自己的工作是否会受到此次裁员的影响,其中最焦虑的,是在上一次评估周期收到“NS”(Need Support)的员工,因为根据经验,他们很可能是“最危险”的那群人。
“就像被判了死刑,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执行一样。”一位Meta员工这样描述这几天的心情。
美国西部时间11月8日晚间,已经有Meta员工开始陆陆续续收到一些非官方的消息,有一些组的manager理解手底下员工的焦虑,甚至在凌晨4点给组里同事群发邮件:“组里的大家都没事,请放心!”
但更多的人依然只能在焦灼中等待接下来的消息,之前在其他公司有过裁员经历的员工,分享了自己的经验:一般通知邮件会发到个人邮箱中,当你个人邮箱收到邮件通知时,所有跟公司工作相关的邮箱、通讯方式就都登陆不上了。
美国西部时间9日一早6点,Meta创始人扎克伯格的公开信发布,在信中,他直截了当地表示,公司要裁减13%的人员规模,相当于11000名员工,以削减开支,控制成本。与此同时,Meta受影响的员工开始陆陆续续收到邮件,“you’ve been included in this layoff”(“你被包括进这次裁员了”)。
在公开论坛中,Meta员工热烈讨论着自己是否受到影响,用每个人的个人经历,逐渐拼凑出这一轮Meta裁员的全貌。
起初,许多Meta员工认为,这一轮裁员涉及到的主要是非技术岗,但后来发现,许多组的数据分析岗位也受到冲击,还有许多组,即便是过去评估得到“high performance”(极高表现)的部分员工,也不幸被裁,甚至连部分Meta的核心业务广告组的软件开发岗位的员工也受到影响。
上午9点,这一轮Meta裁员的信息变得越来越清晰,这是一次自上而下的系统性的削减开支的大动作,如果整个部门被放弃,底下的具体组别,即便各人的绩效再好,也难以幸免。即便是部门层面没受影响,但具体到下面的各个业务组,也需要进行人员优化,优化的逻辑则是按照组别的业务重要性,然后是各组内人员的绩效,有些今年刚毕业开始工作的,还没来得及等到第一次绩效评估,便被不幸列入裁员名单。

硅谷裁员进行时:苹果、谷歌、脸书等大厂无一幸免
Meta的此次大规模裁员,是最近的一个硅谷大公司的裁员行动,推特、苹果、亚马逊、Snapchat、微软、英特尔,这份名单还在不断增长,无论是科技大厂,还是中小规模的科技公司,几乎无一幸免。
而仅仅就在一年前,硅谷科技行业依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几乎没有一丝发生变化的征兆,这里依然是无数留学毕业生向往的理想工作地,以及无数已经身处硅谷多年人士的工作生活的乐土。
去年夏天,居住在硅谷的Jack正在筹划举家搬到西雅图,他刚刚接到了一份来自Meta的Offer,硅谷圈内俗称“大包裹”,但是这份工作的地点在西雅图,好在公司会承担这笔不小的搬家费用。
“反正在硅谷这么多年也待腻了,换换环境也挺好。”在临别的聚会上,Jack这样对周围的朋友们说,但语气中不免有些得意。
作为多年的硬件工程师,在过去,想要跳槽到互联网大厂的可能性并不高。在硅谷,“硬工”,往往是干活累、待遇低的代名词,这些年来,互联网大厂注重工作生活平衡、待遇高,动不动上市、并购让普通员工财富自由的故事,让这些“硬工”艳羡不已,但苦于自己的“出身”,并没有太多亲身参与其中的机会。
但Meta全情投入元宇宙业务以来,却给了像Jack这样的硅谷“硬工”进入互联网大厂带来了可能性。他多年硬件工程师的经验,正是加大元宇宙硬件设备研发投入的Meta所看重的。彼时,Meta市值高达万亿美元,全球坐拥数十亿用户,财大气粗,不可一世,开出的待遇条件自然也十分慷慨优厚。
“没有多个零,怎么可能多个零呢?”当被周围朋友开玩笑地问起新接到的Meta的薪酬待遇时,Jack这样答复道。
“少说也有800k吧,”一个朋友在远处举着啤酒高呼,Jack假装没听见,笑而不语。
通常互联网大厂给员工的总薪酬待遇由现金+股票构成,具体的构成比例,作为员工并没有太多谈判空间,但互联网大厂的股价近年来蒸蒸日上,尤其是过去两年疫情期间,许多公司的股价翻番甚至更高,没有人会拒绝公司直接授予的股票,在Jack接到Offer的时候,Meta股价在每股300多美元,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欣然接受,在搬家一切就绪后,他开始憧憬在西雅图新的生活。
然而时间仅仅过去一年,情况就急转直下,Meta接连季度财报业绩不佳,股价遭遇重挫,距离去年300多美元的高位跌去近70%。这意味着Jack到手的由Meta股票计算的薪酬待遇,也缩水了近70%。
这样的例子,今年以来持续不断在硅谷发生,但相比于直接被公司裁员,能够保住工作都已经十分幸运,对于刚刚开始在硅谷工作没几年,还没解决身份问题的硅谷年轻工程师来说,今年则过得更加焦虑。
Louis今年初刚刚跳槽到硅谷一家互联网大厂,在拿到Offer的那一刻,毕业刚3年的他充分的有理由相信,以后在这里的工作和生活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然而最近几个月的境况,却让他产生了动摇。
“身边不断有朋友传来不好的消息,自己每天也过得战战兢兢。” Louis说,因为现在使用的还是H1B工作签证,需要依靠公司提交移民申请,过程直接由直属Manager审批。虽然大概率上只是个流程的问题,但一旦到了情况不好的时候,原来不是问题的也都会变成问题。
“只能更卖力地工作,向老板证明自己在组里的价值,”Louis说,“不然遇到不好的事情,像我这样身份还没解决的,一定是最危险的。”
Louis说,组里除了他以外,还有2个正在等待解决身份的同事,虽然工作中都不会就这些问题交流,但彼此心照不宣,不自觉地也开始“卷”了起来,虽然大家并不知道这样做对于保住自己的工作,究竟有没有用。
最近在硅谷闹的最为沸沸扬扬的,是推特的裁员事件。马斯克入主推特后仅一周,便开始了大刀阔斧的行动,人员裁减规模达到50%,一位在推特工作了9年的华人工程师,在自己的朋友圈这样写道:
“感谢各位亲朋好友的问候,我还在(我亦不在)。在公司经历的第二次裁员,相比15年的忐忑和庆幸,这一次更多是愤怒和无奈。留下的也许更惨,还不如拿个Package走人。九年,经历过IPO的辉煌,也经历过之后一系列的跌宕起伏,直到今天,Twitter作为一个公司其实已经不复存在。蓝色小鸟,和我们的青春一起飞走了。”
尽管在这次裁员中他并没有被裁,但心情同样很低落,正如他朋友圈里所描述的那样,尽管他还在公司,但他所在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家公司,更多的情绪是被这次粗暴裁员的“愤怒和无奈”,还不如“拿个package(补偿方案)走人”。
高房价、高生活成本重压每一个人
对于大多数硅谷工程师来说,硅谷的房价永远是心头的痛,尽管硅谷工程师几乎享受着所有行业几乎最高的平均薪酬待遇,但在硅谷房价面前,依然承受着不小的压力。
硅谷工程师喜欢将硅谷的独立屋戏称为“小黑屋”,由此表达对价格又高,同时房屋状况并不怎么样的住房的不满和调侃,动辄上百万甚至几百万的房价,在硅谷工程师眼中,也就仅仅是勉强能住的程度,如果还要再要求位置便利程度、学区等等因素,价格可能又要再上一个台阶。
过去几年,尤其是疫情期间,在水涨船高效应下,硅谷房价又经历了一轮暴涨,许多热门的独立屋,一上市就人满为患,很快就被抢走,购房手续最快的是全现金买家,基本上一周之内就能够完成所有购房交接手续,而需要贷款的其他潜在买家只能空手而归,转而寻找下一个目标,但自然又免不了新的一轮拼杀。
但今年以来,硅谷科技公司的境况开始走下坡路,所有在硅谷的工程师心中都在泛起疑惑,硅谷高房价还能维持吗?
至少最近的情况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端倪,“有价无市”成为了许多原先热门地区新上市房屋不得不面临的窘境,一方面卖家不愿意大幅降价,因为前两年房价的疯涨,让卖家的预期也抬高了不少,无论如何难以接受价格再回归原点,但同时,所有的买家都在掂量自己的承受能力,一旦买下数百万的房子,一方面要支出一大笔首付款,另一方面,许多人还要承担每月的房贷,目前房屋抵押贷款利率不断刷新新高,美国30年期住房抵押贷款的平均值已经升至7%以上,是几十年来最高水平,再加上公司动不动削减开支、大规模裁员,硅谷双职工原先生活就过得紧巴巴,一旦工作收入出现问题,将会立即直接影响到日常生活开支。
一位今年刚从Linkedin跳槽到Meta的硅谷工程师Chris说,今年的换房计划可能又要推迟了,虽然上个月几经波折,看中一处房屋,已经下单,卖家也已接受,但贷款出了点问题,因为今年新的工作的收入还无法计算进贷款审批流程中,如果按照去年的收入,贷款无法被批准。
“现在这种情况就只能再等一等了,利率已经太高了。” Chris说。
但对于大多数在这里工作的硅谷工程师来说,来一次房价大崩盘还是难以想象的。
“毕竟需求在那摆着,那么多人还是想买房、换房,只要房价稍微松动一点,还是会有很多人扑上去的。”一位在硅谷从事多年房产经纪业务的经纪人这样说。
硅谷永远繁荣的幻象正在被打破
对于许多来到硅谷工作的年轻工程师来说,这里意味着工作、事业的发展、生活的稳定富足,再往更高的层面想,是理想的实现。
过去几年,硅谷科技公司对于许多留学生而言,几乎是最理想的毕业去处,这里气候适宜、工作氛围强调轻松自由、待遇优厚,拿到一份硅谷科技公司大厂的offer,对于许多刚毕业的留学生来说,是对自己毕业最好的一份馈赠和对未来的一份保证。
“刷题”、“转码”、“拿大包”成为了这几年流传在留学生中间的关键词,“刷题”指的是做硅谷互联网大厂面试会考到的频率最高的题目,把题目刷好,通常就意味很大概率会拿到一份硅谷大厂的Offer,除了上述所说的硅谷大厂种种吸引人的好处,还有移民政策友好,硅谷大部分公司几乎都支持工作签证,并且会帮助办理移民,因此许多原先在美留学学习冷门专业难以找到工作的留学生,将“转码”看做一条可行的留在美国的出路,也就在这几年,专门从事帮助留学生“刷题”、“转码”、拿大厂offer的培训机构也红火起来,吸引众多的留学生趋之若鹜。
过去几年,硅谷科技行业欣欣向荣,股价永远只会向上,创业、并购、上市让许多普通留学生工作没几年就财富自由的故事不断上演,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更加剧了这样硅谷只会永远繁荣下去的幻象。大厂市值冲破万亿,业务不断扩张,人员迅速膨胀,那些硅谷科技公司的创始人,百亿、千亿级的身价还在飞速攀升,在这样的集体亢奋中,没有人会愿意去思考,未来的情况也许会不一样。
就像疫情一样,形势的急转直下也几乎来的一样快。美国的通货膨胀不断抬头,美联储不得不采取紧缩货币政策以抑制通胀,全球供应链危机、能源危机、俄乌战争等外部冲击令脆弱的经济雪上加霜,以广告业务为主的互联网行业,几乎首当其冲受到影响。
今年以来,大厂纷纷发出预警,业绩不及预期成为新常态,随之而来的是市场对科技行业估值的大幅下调,削减开支、停止招聘、裁员接踵而至,互联网大厂几乎无一幸免。
“原来今年的计划是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机会,现在这样的形势,还是先待着再说吧。”一位某互联网大厂工作了5年的工程师这样说。
对于新毕业生来说,今年的境况也非常不乐观。许多公司已经停止招聘,即便是实习表现良好,已经收到return offer的许多毕业生,也面临offer被公司收回的情况,对于一些公司来说,近几年刚毕业加入公司的员工,成为第一批可能面临裁员的对象。
正如前文的一些事例所反映的那样,刚毕业工作不久的硅谷工程师,最在意的还是身份问题,因为对于大多数留学生来说,留在美国工作生活的渠道是通过职业移民,而这需要公司的赞助,换句话来说,就是个人的前途命运和公司高度绑定,一旦公司的支持不在,将意味着个人无法继续合法留在美国工作和生活。
在“一亩三分地”论坛上,有一位推特员工讲述了公司近期裁员的经历,组里被分到了裁撤的名额,几位华人老员工为了帮助还没解决身份的新员工留下来,表示主动愿意承担裁员名额,但公司行为并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几位新员工依然上了被裁名单,这意味着仍然持有H1b工作签证的他们,需要在未来几个月迅速找到新的工作,以保证工作签证转至新公司,否则将面临不得不离开美国的难题,但现在的大环境下,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份新工作则又是难上加难。
互帮互助的行动仍在继续,一份仍在招人的公司动态名单,在各个华人活跃的论坛、微信群中广泛流传,一位在硅谷工作多年的工程师告诫新毕业生和在这里刚刚工作的职场新人,现在的形势下,活下来最重要,先把身份问题解决再谈别的。对于许多无法找到工作的留学毕业生,或者不幸在这一轮裁员中受到波及也无法在短期内找到下一份工作的职场新人来说,不得不考虑回国发展。
硅谷正在发生和可能即将发生的这一切,又猛然让人回想起并不久远的2008年金融危机以及2000年互联网泡沫,周期的力量一直都在,只是容易被选择性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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