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了两头牛。它们都有点抑郁。对了,你知道牛粪有多大一坨吗?”
这是我在海南农村打开某语音交友软件,点开匹配功能遇到的第一个男孩对我说的开场白,不得不说,很让我惊喜。
让我来随便罗列一些北上广男孩对我说过的pick up lines吧:“你看上去就像从马里昂巴德里走出来的女孩”、“这是James Turrell的展吗?我也去了”、“我猜你也喜欢伍迪艾伦,是吗?”每一场在社交软件上的对话都由这些象征审美品味与生活情趣的符号开启,最终——
文艺男孩的搭讪套路就和这张图片的包浆一样陈旧
图片来自网络
我离开城市就是想逃开这种固有的循环。我厌恶了由各种身份堆砌而成的别人,还有我自己。我厌倦了在故作有趣的自我介绍中认领喜欢的电影与文学,借此展示自己的脆弱或离经叛道。这些lifestyle与用来指代自身的意象不断相融,到最后,不管你谈及的是布考斯基还是布劳提根,都只是在自我认同的圈子里打转,为精神防火墙垒砖罢了。
而这句有关于牛粪的开场白,虽然渗出了一丝肥料的臭气,但此刻我听上去的感觉好比在雨后的田间漫步。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继续通话的按钮。
“我当然知道。我也住在村子里。我家后院养了十四只鸡。”
后院的鸡在白兰晒太阳
对了,我之所以身处农村,是为了进行一场隐居生活实验。但就在我原本准备撤离的九月,遭遇了封岛。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大数据的精准匹配还是玄学上的缘分,对面的这个男孩和我一样,被封控在中国的两个小村子里,并且我们都是95年生人。
一位经历过三次大型封控的朋友告诉我,在此期间,为了保持精神健康,千万不要去想象解封后的生活,也不要去怀念从前,得假装自己的人生原本就只有你的房屋一般大小。但我觉得只有她这样的封控舍利子能达到此般思想境界。
不管怎样,百无聊赖的我此时很愿意和这位将自己标注为“农民”和“手工艺人”的开朗黑皮平头男孩(他在软件里的虚拟形象)开启一段交流。
他的头像颇有gangsta气质
他说,他家里有八亩地,养了两头牛。这两头牛现在都有点抑郁,因为它们都是公的,没有女朋友,每天都垂头丧气。于是他为牛种了一片嫩草,结果草长得太他妈快了,现在家旁边到处都是草。
我说,我这十四只鸡本来都过着和平的社群生活,吃吃米糠,沐浴热带阳光。但它们都在这两个月纷纷离奇死亡,每次遗体都完好无损。在进行了犯罪现场鉴定、尸体分析与禽类流行病学研究后,我已初步锁定犯罪嫌疑人:黄鼠狼。
“你知道吗,这群鸡比我家的狗还要忠诚。我去路口扔个垃圾,它们会排队跟着我。”
“我这些牛因为欲求不满,这段时间更是饭都吃不下了。所以我每天要带出去遛一遛。而且它们的屎实在是太大了,在棚子里很难处理的,会被我爸骂。”
乡下的牛行为都很奔放
我看了眼趴在我脚边的那只傻呵呵的大金毛——毛巾,它在扑向村头母狗被我猛拽回来后会露出尤为委屈的神情。为人牛狗尚且如此,何况饮食男女呢?
想到这,我脑海中闪现了一条不知何时读过的豆瓣广播:如果这三年来你的性生活次数超过了核酸次数,恭喜你,你已经过上了最幸福的人生。
我又不忍思考起了鸡群离奇死亡的第二种可能性:有一只出类拔萃的哲学鸡率先尝试了自杀,而后就像某电子厂集体跳楼事件一般,鸡们意识到了自杀是唯一严肃的生命课题,于是前赴后继地奔向境界的彼方。
“我还想再养两头羊,然后养一只牧羊犬。不过我还没想好养牧羊犬还是土狗。”黑皮男孩分享了一些对未来的计划,打断了我的过度联想。
“土狗好啊,土狗其实最聪明了。”
“但是如果土狗不会牧羊怎么办?”他又问。
“牧羊犬也不一定会牧羊啊,早就被驯化了。你要是买了牧羊犬发现它不会牧羊怎么办?”
“那就吃了吧。”
狗:我又做错了什么?
这是一句跨越我狭窄舒适圈的玩笑话,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接。脚边的毛巾睡得很沉,听到这句话后恰巧翻了个身,仿佛也受到了冒犯。
不过,我再怎么有愚蠢的优越感,也知道去评价和质疑别人的生活方式不是什么好事儿。我开始好奇对方的真实身份——毕竟我们此前的交谈都与身份无关,但从剧本结构的角度考虑(职业病对不起),我想这场对话到了揭开人物前史的时候了。
“我之前在北京干自由职业,当编剧,呆烦了,然后想起来家里的祖宅还空着,就回来了。是海南万宁一个小地方。然后这里就跟一个嬉皮士小屋……呃,或者说收容所一样。各色混得好的混得不好的朋友都会过来住一段时间。”
台风天停电,我和朋友点着蜡烛玩德扑
和朋友在海边露天烧烤
嬉皮士小屋?我给出这个定义后就后悔了。对方知道什么是嬉皮士吗?这个词汇除了让我显得像一喜欢自我卖弄的傻逼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不过对方并没有表示疑惑,甚至没搭我的茬。
“我本来学的是电子工程,毕业之后去搞二手机了。”
“二手机?听上去挺酷的。”
“就是倒卖芯片什么的。然后我就去了菲律宾。”
“啊?去菲律宾?去干啥了?”
“去搞电信诈骗。”
我万万没想到短短三分钟以内会有比“狗能吃”更突破我的认知的话出现。这下我总算遇到了和我拥有完全不同经历的人。
近三年,我口中的嬉皮士们(which很多人其实是新中产)占据了日月湾,我看到了山本耀司风的暗黑系文豪、打了眉钉的Y2K潮人、会同时配上冲浪与滑雪照片的小麦色肌肤持有者、简介里堆砌各国国旗EMOJI的户外男孩,和各种肤色的英文老师,假如不跟你说,你还以为自己的软件定位漂移到了上海市静安区。
日月湾成了大城市年轻人的避难出口
而要是放在五年前,我回万宁,Tinder在两百公里内只能划到五个真人,其中三个平平无奇,一个简介长得奇形怪状不像人类,另外一个则是露阴癖。虽然歪瓜裂枣遍地,但好歹带着丝没被精英话语权侵蚀的原生态气息。而今,这位平头哥又给了我相似的感觉。
他开始和我详细地解释,他当时干的其实是比较灰色的产业,与其说是诈骗,本质上是卖保险,只不过这个保险比一般的保险要贵很多。
“其实你别看好像这玩意儿看上去是骗傻子的,一百个人里面,有二十个人都会上当受骗。我基本只骗那种本来就很有钱的人。骗穷人也太缺德了。”
“我们比杀猪盘那种好多了。我有个搞杀猪盘的朋友,真的就是无微不至,会帮忙点外卖、给红包,每天陪聊,提供所有的情绪反馈,然后对方就会被骗去缅甸嘎腰子。你提醒你的朋友们都小心点。”(于是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写在了文章里)
图片来自bilibili@肝帝董佳宁
这位电信诈骗界的罗宾汉在菲律宾的职业生涯也是打卡上班:早上去公司,打打诈骗电话,晚上回家。
工作时没什么别的乐趣,就是有时候会遇到同行。他就遇到过一个可爱的妹妹,电话一通,几轮交锋下来,便互相识破了身份。妹妹不装了,直言自己这个月绩效不过关,哥们二话没说假装上当帮着冲了业绩。后来他业绩不达标的时候,那个妹妹也礼尚往来地帮他刷了回来。
“对了,干我们这行的,基本都是背着债出去的。像我在缅甸的兄弟,他二十一岁的时候欠了一百多万。”
“怎么能欠这么多!”
“你们在大城市生活的人可能不知道,其实在越小的县城,这种事情就越多。主要是网络赌博,一下子就会让你欠下巨款。”
我所在村子里的废弃学校
我在村子里也听亲戚说了许多类似的事情,方圆几里内,欠几十万信用卡的年轻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贫瘠并不会限制我们的想象,那些被人为制造的潘多拉魔盒式的欲望早已席卷了每一寸土地。一台小轿车依然能在这个村子带给你光鲜,拥有一部新款iphone还是值得被朋友和熟人口口相传——但每个人在背后付出的代价是不等量的。
“我懂。我有亲戚被骗去搞传销,也是这个道理,越没有见识就越想搏一把。好几年了,现在也没有醒悟过来。”
“哦,我前女友的爸爸就是传销头子。两年前我就是因为她回的国。”
我已经对这种超乎常理的信息揭露没有任何感觉了,在对方的人物画像徐徐清晰后,再离奇的经历也都显得合情合理起来。我一度以为在自己听贾樟柯新电影的剧本大纲,一股子魔幻现实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是他的同事。交往两年后,两人的情感关系逐渐淡薄。这时,女友想要回国发展,想着或许换个环境就能拯救两人日渐垂危的关系。他也决定跟着回国,即便由于疫情,机票钱要三万七千元。
结果回国之后,他被举报了,和另一个兄弟一起上交了在国外挣得的所有财产。随后,女友离他而去。
“她人挺好的,可能是因为不想让我压力太大,所以才跟别人跑了。”他苦笑着用幽默来掩盖自己的愁绪。电信诈骗版的《花束般的恋爱》。或许牵扯到爱情,无论是发生在北京、东京、鹤岗还是菲律宾,日光底下都无新事。
诈骗犯的感情也可以两小无猜
图片为《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对了,你之前在这个软件上跟别人说起你过去的事情,她们都是什么反应啊?”
“这是我第一次说。”
“啊?那你为什么会和我说?”
“因为你跟我说你也住在村子里。”
他的语调重新变得轻松而惬意,开始跟我详细地铺陈他在乡村的日常生活——毕竟这才是当下,而不是那些金碧辉煌又破败不堪的曾经沧海。
他有着良好的习惯,每天早上起床都会去拍摄日出,像乡村版的杉本博司。吃完早餐后,会出门跑步,甚至昨天跑一公里只用了四分多钟。下午,他会和朋友去河边捞鱼,那些在石头上长着的小鱼,一网兜下去能捞一大群,他家的两只猫(一只布偶和一只田园)从来不缺小鱼干吃。他的朋友养蜂,准备送给他新的蜂后。到了日落时分,遛完家里的牛后,他会去家附近的河边看着夕阳的倒影喝酒。
“我刚才给你发了和朋友捞鱼的照片,好像被屏蔽了。你等一下。”
过了没一会儿,他发了一张马赛克照片。“因为我的朋友光着腿,所以被审核了。”
一张心照不宣的审核照片,让我们的话匣子都彻底打开了。
“我每天都在抄金刚经,也在学着做手工,从抖音上学,现在家里的桌子茶几工作台都是我自己整的。还想搞一个卯榫结构的玩意儿。不过后来我被我爹骂了。”
“难怪你的tag是手工艺人。这不是很勤劳吗,为什么会被骂?”
“因为我做的桌子茶几工作台全是歪的。虽然能用,但全是歪的。”
“那也不能总被爹骂吧,都二十七岁了。”
“是这样的,我是在我爸卧室抄的金刚经。我把他的床拆了,改成了工作室。”
“那你活该被骂。”我们都笑了。
“我真的很快乐,现在唯一的烦恼是没有女朋友。之前我在追隔壁村的村花,但她被短视频毒害了。”
“怎么说?”
“她想要那种什么,甜甜的恋爱,你懂吗。她要求我每天晚上都去找她。我已经很努力了。她之前想要郁金香,我就把家里我爹种的盆栽全给拔了,全部种满了郁金香。”
“那你更活该了。”
“最后我发现她只会索取,完全不懂付出,我就放弃了。况且最开始的时候是她跟我的兄弟说想和我接触的。”
“那你还挺有人气嘛。”
“那当然,我是我们村最靓的仔。”
我翻看他发的照片,注意到他使用的是5G信号的IPHONE,搭配上这些随手一拍却仍拥有基本审美的拍照风格,我想他应该不仅仅是在自夸。
他一个人在午后喝酒的照片
“你这样还蛮好的,说不定可以去抖音当个网红什么的。”我给出建议,“你就发每天拍拍日出捕捕鱼,时不时种郁金香把妹,肯定能火。”
“不,我不想这样,我也不想赚大钱。要真的去拍我的生活,一切都会变得很累的。”
“有道理,确实如此。”
“我不想打破现在的快乐。”
“人类的快乐太容易被打破了,”我感慨,“还是当牛啊羊啊狗啊比较快乐,最大的烦恼来自没有异性伴侣。”
“我现在真的没有烦恼。”他又强调了一遍。
“但是再快乐的人也不会一直没有烦恼吧,就像一直很抑郁的人也不会没有开心的时刻。”
“确实也是。以后如果我爸受不了我了,我就跑去一个更偏僻的村子里呆着,继续过我的田园生活。”
“确实你之前经历了很多——”我犹豫了三秒用什么样的词不会冒犯到对方,“——很刺激的事情。”
他笑了。“确实,确实很刺激。可能我也喜欢刺激的生活。”
“那你要不跟我介绍一下怎么样才能入你从前那行吗?说不定我以后要帮我妈还债什么的,我还可以去赚点快钱。”
“我是朋友那边介绍的,不过如果你真的感兴趣,可以去搜‘出海捕鱼,一个月2~3万’这样的东西。”
“这么厉害吗!”
“现在抓得严了,都比较正规了,”他换上了严肃的语调,“如果你真的出海捕鱼,那可能就下不了船了,还是好好当你的编剧吧。”
“行。那我可不可以写你的故事。”
“没问题,我也不是什么在逃人员,毕竟财产都被没收了。”
我解锁屏幕,发现我们的对话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
“我得去遛狗了。”毛巾已经醒了,睁着委屈的双眼看着我。
“我也要去抄我的金刚经了。”
“那么就……祝你的牛啊羊啊鱼啊蜜蜂啊猫啊全部都健康快乐。”
“谢谢你,那我就……祝你平安吧。”
“谢谢!那拜拜啦。”
“拜拜!”
聊到这里,天已经黑了
对话骤然停止。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那儿有许多沉默的壁虎,它们看似可爱,实际上排泄物非常多,粪便从天而降,全部堆积在我刚搬到村子里时花高价网购的卯榫结构樱桃木书柜上。对了,刚到村子里一个月时,我还购买了一张蓝白格的大地毯。它在这破房子里格格不入的程度,等同于我与我的“隐居”生活。
或许他以为我和他是一样的人,但不是的。尽管是搬到了村子里,我每天还是睡到中午起床,遛狗,随便给自己做点能吃的,然后继续上楼躺着。
WIFI和PS5、NS组成了我的大部分生活,除非被工作任务挤兑。这和在北京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唯有在太阳准备下山的傍晚,我会带着毛巾走得更远一些。热带的晚霞饱和度很高,透过棕榈叶子的缝隙,粉红色的云被分割成一块块,如同天然百叶窗。有时候,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萤火虫。但这种快乐实属罕见。正因为不懂如何生活,过于自我,我无论到了哪儿都是异乡人,而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家。
如果可以,我想把元宇宙当成故乡
其实我再也不会打开这个语音匹配功能,也不会打开和他的聊天框。我们的人生本就没有交集。解封后,我也许会回到北京,他也许会去某个更偏僻的山村隐居。敏锐的读者也许发现了,我至今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就像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但就像巴迪欧说,爱是最小的共产主义。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走出自我的牢笼,用另一个人的眼睛去打量世界。其实可以让这句话更轻一点。即便只是出于尊重与好奇,打破同温层,去试图了解与自身经历完全不同的陌生人,也能让我们在现实中有一场如同电影情节般的邂逅。
或许,这也正是我们在交友软件上看似空虚地一次次左划右划时,想找到的东西吧。
撰文Double编辑白一点儿设计J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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