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会明白,我身体里那些饥不择食的贪婪究竟源于何处——对出走,对欲望,对风暴,对溪流,对情爱,对自由……对世间万物的贪婪,早在这特别的几年里烙下了不死的印记。
——题记
无须刻意唤醒,神经突触就能轻易链接这种贪婪,它等同于一种永不愈合的痛苦,是不死的癌症,碾磨我的意志力,燃烧我的欲望,直到我举手投降,彻底臣服。
很多年以前,我也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努力尝试去诠释“封”这个字的意义——封,古代帝王将爵位或土地赐予臣子是为“封”,是福祉是恩赐。而今,它有了更多的意义,方寸土地之间,每一寸身心要接受熬炼。
我当然也要说它是福祉是恩赐,毕竟古训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但清醒过来,大任不是我的大任,但心志与筋骨的苦未少半分。我是炼丹炉中的齑粉,是炮灰,是被火焰吞噬的粒子,大任将于斯,而我的宿命会是挫骨扬灰。
很年轻的时候,我渴望自己会是风一样的女子,但经历这几年匪夷所思的故事,我确实成了疯子,一个对世间万物都贪婪到发指的疯子。
见食扑啃,见光震瞳,见爱求汲,见鸩止渴……见万物都要攫紧抱紧咬紧,哪怕它不属于我。
我想过,这到底是为什么——以前每次生病,当身体某一器官丧失功能的时候,我其他器官会陡然生出别样的需求,以来弥补自己停摆那一部分器官带来的缺憾。
比如,当我发烧的时候,身体滚烫大脑昏沉,但平日里极其逃避和他人体肤接触的我,在那一刻尤其渴求被人抚摸。体温调节中枢的失能,让我多年保持警戒的皮肤感受器张开了所有触角,像一朵怒放的未成熟的花骨朵,欢迎一切人世间的温度、摩挲、抚触和紧握。
我的贪婪与此同理。
当我不再自由的时候,我对万物的渴求,其欲望便超出了常态,甚至狂躁。
第三年了,我成为了一个尤为贪婪的人。很,非常。
「 关于出走 」
我渴望一切与山川溪流的遇见,这种欲望在这三年尤为强烈。
几乎是见到机会就往外走,三年了,中国的地图走掉了近三分之二。这几年,旅游业大部分停摆。每次筹划出行,总有人劝:别出去了,现在出行是开盲盒,没准就原地封印了。
我不听,偏要出走。见缝插针,见光就追。西藏、新疆、云贵、川地、内蒙、黑龙江、青海……在大家犹豫不决的时候,我永远第一个买机票,看到钟意的目的地,半分钟内决定,不假思索收拾上行李就走,不论去哪里,一个登机箱是我的全部行囊。我甚至连等行李的耐心都没有,所谓山川河流,需要用不浪费任何多一秒的时间奔赴。
倒是因此收获了人烟稀少的大部分风光,无人的珠峰和纳木错,星空和湖水都一样纯净,纯净到让我觉得感伤。在帕米尔高原下的塔吉克族帐篷里,我一边嚼着奶皮,一边望着不远处的盘龙古道,那里矗着一块巨大的牌子,写道:今日走过了人生所有的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笑,这几年,所有的弯路我们大致都走过了。未来大概只会有更多乱石沼泽,疾风暴雨。到底是变得更野蛮更凶猛,还是应该沉入海底不再抬头,这不是一个哲学问题,而是一个选择问题。
但事实上我们别无选择,既不能做一个孤勇的战士,也不能做临阵逃跑的兵卒,只能低头接受命运的馈赠或者手刃。
我突然想起一个从来不开空调的朋友,他说:人类生来需要顺应自然与天命,所有用科技手段降低体感不适的东西,本质上是降低我们的生存适应能力。
我想他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不接受。就像我们现在不接受球状突刺细胞体越来越温和的变异,不拼个你死我活,这场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我听天由命,毕竟我命由天不由我。但我渴望与它交锋的欲望,这和我想要出走的欲望同等强烈。
坦白说,我很后悔在之前的那么多年没多走一些国家,那些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旅途,犹如昨日之幻梦,凋谢得几近空洞。
而这两年,我对苍冷严酷之地的渴望,前所未有——要雪域苍茫,要疆域傲阔,越荒蛮的天地我越是情有独钟,相比璀璨明艳的风景,厚重苍冷的地方更让我沉迷。像被世界尽头的褶皱卷裹,有多逼仄紧缚,就有多安全痛快。
我大致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在这三年里无故封印的恐惧让我丧失了所有的安全感,我迫切需要一种身体发肤所能感受到的卷裹,要强烈,用雪,用风,用冷冽也用严酷。
很奇怪,那明明容易让我丧命,但不freedom,毋宁死。
「 关于爱欲 」
万事需被训诫,但爱欲,绝对不是一件应该被训诫的事情。哪怕封在方寸之地,爱欲也可以生长,在万籁俱静中,咽下每一支欲望的烈火。
它包括但不限于爱人的渴望、被爱的需要,还有唇齿的舔舐卷裹,以及对滚烫肉体的贪念。
我更愿意将它广义的解释为爱与欲,而不仅仅是欲。
很年轻的时候,我在杭州念大学,那时的爱欲是赤脚走在西湖边的恣意,我依然记得杭城的夏夜并不清凉,地面滚烫,我的双足冰凉,身边男孩子的双手试图黏在我的身体上而我笑嘻嘻地跑开,最后在醉意汹涌下,在他怀里揉搓成一具滚烫的流动体。
那时的爱欲温柔且散漫,不像现在,带着恨意和怒气。
我变成了一个极度渴望爱欲,但又在情感中极度暴躁的人,我像手握流沙一样紧紧攥住我爱的人,又像一个脆弱的神经质,对方说的每句话我都要反复揣测再揣测,我怕他的话会像现在一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复。你能明白这样的感觉吗?我会一遍遍问:你说的是真的吗?确定吗?不会再变了吗?
年轻时候的我,从来不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但现在,我毫无自信,在情感反复极限的拉扯中,消耗掉自己早就所剩无几的、给予他人的爱欲。
这种不确定性,是这三年,尤其是四月的上海带给我的。
当世界比我更拉扯更游移的时候,我能做的,只有在这种内耗的情感力中,尽可能多地确信那是真的,那真的是真的。
世界当然是不确定的,只是这三年,这种不确定性达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程度,我随时随地都很可能登上一辆永远回不了家的大巴,它在那个分子上凭空添了很多数字。
正因为这种不确定性,我对爱欲怀揣了一种近乎愤怒绝望的渴望。
电影中,世界末日里对爱人的那种切肤之爱,大概就是如此。
我要爱,就现在,在明天到来之前,恶狠狠地把爱欲倾倒。
「 关于圆满 」
小时候我出过一场车祸,左手至今无法伸直,属于三等残废。三十多年了,伤疤依然醒目,形状依然狰狞。功能性有些许损害,但并没有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我依然可以提重物,可以撸铁。除了醒目的伤疤和怪异的形状偶尔会吓到陌生的小朋友,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将它恢复原状。
直到前段时间,我突然决定去医好它。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原因——我只是,希望它作为属于我的、原本应该健全的一部分肢体,可以正常地、不被诟病地存在于我的身体上,哪怕需要动刀子。
在花了好大功夫,好容易排到专家号的时候,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这个世界已经足够操蛋了,我让我自己变得更健全正常也不是什么罪过的念头吧?
但专家让我伸出手臂,扫了两眼,淡淡地说:“没救,这个手术做不了。”
原因是,自我三四岁弄坏这只手臂之后,它以这样的形态继续生长了三十多年,肌肉、神经、血管都已经按照悖定的形状也生长了三十多年——它们已经习惯了这只手现在的样子,如果强行把它矫正,不是简单地把骨骼重新接好,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重新适应。
走出诊疗室,我颇为沮丧。我从来没那么强烈地渴望过这只手臂和别人一样,能够端正像样地长在我的身体上。
我成了一个吹毛求疵的人——世界如此不完美,为什么我不能完美一些?
用我的趋近完美去抗争世界的不完美,听起来就是一个愚蠢的笑话,但不妨碍我西西弗斯式地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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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好多啊,但有些写不下去。身边的每个人好像都在变化,但每个人都顺应了变化。有些创伤是永恒的,而这篇文章里,我甚至都不能用更通俗易懂的语言来描述它。
总有后台私信说你怎么不写了——我写了,写了很多,但是,你们看不见。
我大致能明白一个哑巴的痛苦了,身为写作者,当愤怒、抑郁、沮丧无法书写的时候,无异于扼喉。
我的情绪在这三年里变得很摇摆,我易怒、多疑,更冷漠但又更滚烫,像一壶沸腾但不允许被倒出的水,最后的结果是将自己耗干成焦土。
我会一遍一遍反复确认所有的信息,会怀疑一切,会质疑所有答案,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寻找真相,然后在真相中变得沮丧,从此成为一个乖戾地人。
我会凶暴地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要现在,要此刻,要分秒之间,哪怕它没有成熟结果或不应该属于我。
……
我们本可以,我们本不用,我们本应该。
自2019年末至今,已经将近三年,它当然会结束,或者换个说法,我们与它的抗争终有止息,用一种温和共处的方式,但有些东西永永远远地失去了,也有些东西永永远远地留下了。
很难说它是可贵还是惋惜,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意义,每一代人也都有自己的宿命,那些失去的和留下的,在这个悖论满地的世界里正在努力自洽着。有些人在此中失去生命,也有人依然活着,也仅仅是活着。
我们丧失了勇气,在这个最需要勇气的世界。
还是不想做一个沉入海底不再抬头的人啊。第三年,我悉数内心深处那些遽变的东西,希望有一天路有尽头,天光云影,我能再次看见自己那些失去的东西,再把那些留在我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创伤,变成与这个世界抗争的勇气。
希望那些沉入过海底坠落过悬崖的人,依然还能有抬头的力量。
这句话,不应该变得微弱。
要不服,要一直保持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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