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这里是因为健康宝弹窗3而滞留上海的阿舒。
我这几天的行为像极了一个被误解劈腿而被扫地出门的老实男人。每天晚上不停截图,企图向12345倾诉着过去几天来我的清白,我去过哪些地方,我做过几次核酸,啊,请让我回家吧12345,我真的是低风险啊!
然而没有,每天收到的短信都是“您的申诉不予通过”
在连续三次申诉不通过之后,我奔跑着去离家最近的店买了一件夹克——是的,我甚至没有预料到国庆期间会降温,哎,秋风秋雨愁煞人,寒露入暮愁衣单。
有家不能回的深秋如此惆怅,我还是想给大家一点甜——
最近正在香港故宫博物院展出的赵孟頫行书《秋深帖》。
《秋深帖》是一封家信,写信的人叫“道昇”——她的全名叫管道昇,赵孟頫的妻子。
道昇跪复婶婶夫人妆前,道昇久不奉字,不胜驰想,秋深渐寒,计惟淑履请安。近尊堂太夫人与令侄吉师父,皆在此一再相会,想婶婶亦已知之,兹有蜜果四盝,糖霜饼四包,郎君鲞廿尾,烛百条拜纳,聊见微意,辱略物领,诚感当何如。未会晤间,冀对时珍爱,官人不别作书,附此致意,三总管想即日安胜,郎娘悉佳。不宣,九月廿日,道昇跪复。
大约很久不给婶婶写信了,所以上来说“久不奉字”,秋深渐寒,是问安的引子,亲戚之间的来往,聊表一点心意。“盝”是小匣子,蜜果大约是蜜饯,糖霜饼就是蔗糖饼,南宋绍兴年间有一本《糖霜谱》,里面交代了糖霜饼的做法:“不以斤两,细研,劈松子或胡桃肉,研和匀如酥蜜,食模脱成。模方圆雕花各随意,长不过寸。”作为一个松子爱好者,感觉糖霜饼应该蛮好吃的,请哪位善作烘焙的小娘子做给我吃吃。
王灼《糖霜谱》
“郎君鲞”就是黄鱼鲞,《东京梦华录》里记录过,南宋地方志《宝庆四明志》载:“(黄鱼)盐之可经年,谓之郎君鲞。”之所以戏称“郎君”,是因为浙东沿海一带过去有“毛脚女婿”拜见丈母娘带鲞上门的规矩。
黄鱼鲞下酒真的很好吃!
这封看起来普通的家信,却在落款处露出了马脚——“道昇”两个字明显被涂改过,仔细一看,可以发现是“子昂”。
“子昂”是赵孟頫的字,哈哈哈哈哈,原来这封信是老赵代笔的,难怪在信里给自己加戏“官人不别作书”。自己叫自己官人,老赵你不嫌肉麻吗?
赵孟頫为什么代太太写信?是管道昇写字难看?当然不是,管道升是当时有名的才女,《书史会要》说她“为词章、作墨竹笔意清绝,亦能书。”元仁宗曾让人把赵孟頫、管夫人及子赵雍的书法装裱为卷轴并收藏于秘书监,“使后世知我朝有一家夫妇父子皆善书也”。
元 管道昇《墨竹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还能为什么?因为这对夫妇实在恩爱呗!!
赵孟頫和管道昇是十足的晚婚夫妇,结婚时,赵孟頫36岁,管道昇28岁。
不讲现代,把这两个数字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里,称得上极为罕见的晚婚。有学者就开始怀疑,道昇和赵孟頫会不会都是二婚?比如翁同文先生在《王蒙为赵孟頫外孙考》中认为:“赵孟頫在娶道昇之前,曾有前妻,并生有一男四女。”
但我仍旧认为赵孟頫没有前妻,因为从现存的材料来看,赵孟頫的诗文和碑铭中,从来没有提到前妻。如果说因为感情过于好而故意隐瞒前妻,那么更为客观的《故翰林院学士承旨赵公行状》中,也没有前妻的影子。因此,按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资料,赵孟頫没有前妻,道昇是其原配。
他们之所以晚婚,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战乱。南宋灭亡时,赵孟頫23岁,虽然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但国破家亡,战火频仍,能保住脑袋已经是万幸。赵管二人也许早有婚约,但被战争耽误了,一直到数年之后,才终于得以完婚,这是我的揣测。
夫人生而聪明过人,公甚奇之,必欲得佳婿。予与公同里干,公又奇予,以为必贵,故夫人归于我。——赵孟頫《魏国夫人管氏墓志铭》
老赵这段话,是夸老婆,也是夸自己,管爸爸如此珍爱的女儿,哪能随随便便就嫁人呢,为什么可以“归于我”,因为我老赵也不是一般人啊!
这段婚姻是旗鼓相当的,足以比对李清照和赵明诚。只要从他们之间的称呼上就可以知道了,赵孟頫给老婆代笔的书信中,模仿老婆语气称呼自己是“官人”。
这还不算肉麻,道昇还称呼过“我们家松雪”(赵孟頫号松雪道人)。
窃见吾松雪,精此墨竹,为日既久,亦颇会意。
赵孟頫自写小像册页,绢本设色,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赵孟頫管老婆叫什么呢?
最常见的是“二姐”,这是因为道昇排行老二,是“仲姬”。
孟頫一节不得来书,每与二姐在此玄思而已。
——《丈人帖》
《丈人节干帖》(即《除援未定帖》)中的“二姐”
在外人面前要客气客气,讲的是“拙妇”
拙妇同此上问。
——《远寄鹿肉札》
《远寄鹿肉札》中的“拙妇”
年纪大一点,戏谑为“老妇”
老妇附致意阃政夫人,寒近,要鹿肉,千万勿忘。
——《炀发于鬓札》
《炀发于鬓札》中的“老妇”
他们的生活痕迹,就隐藏在那一封封传世的家书手札当中。虽然《秋深帖》是代笔的,但可以想见,那些礼物,多半都是道昇亲自准备。和许许多多的才女一样,道昇的婚后生活,是繁琐和忙碌的。赵孟頫说她“处家事,内外整然”,“待宾客应世事,无不中礼合度”,赵家的子弟们犯了事,她还要“必赎出之”。我替她想想,大约等于半个王熙凤的工作了,林黛玉做王熙凤的工作,不容易,实在不容易。
元 管道升《煙雨叢竹圖》卷(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管道昇崇拜自己的丈夫,但并不是盲从。据说,赵孟頫曾有意纳妾,先写一阙小词探探口风:
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道昇回答:
你侬我侬,忒杀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据说“子昂得词,大笑而止”
这则笔记是清朝人记载,真伪不知,我有些怀疑,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太像卓文君的《白头吟》了。不过,我们可以肯定的是,管道昇绝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三从四德的贤妇(宝姐姐所说的“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即便在处理繁琐家族事务当中,她也没有丢下自己的爱好,只要挤出一点时间,她仍旧喜欢写诗作画。作为朝廷命妇,道昇时常会被皇太后等邀去宴饮宫中,她有一首《自题画竹》,就是写于宴饮归来:
罢宴归来未夕阳,锁衣犹带御炉香。侍儿不用频挥扇,修竹萧萧生嫩凉。
我很喜欢这首诗,在那样的霓裳羽衣、衣香鬓影之中,管夫人的心境,始终是平静而淡然的,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无上荣光的命妇,不是魏国夫人,不是赵大人的妻子,她只是她自己,仲姬。
所以她也能理解丈夫不得已的痛苦,赵家子弟出仕元朝,看上去荣耀,作为知识分子,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所以她劝他:
身在燕山近帝居,归心日夜忆东吴。斟美酒,脍新鱼,除却清闲总不如。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他当然也想,一次又一次向皇帝请辞,但最终,仍旧是她成全了丈夫——延佑五年,道昇脚气病复发,次年,他终于获得了回家的机会。
但她没能等到“弄月吟风”的退休生涯,在回乡的舟中,船到山东,道昇病逝,生命终结于58岁。
她和他,相守三十年。
写于管道升去世数月后的赵孟頫《洛神赋卷》,我有幸见过一次真迹,非常震撼,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赵孟頫的心情,在他写给自己的老师中峰和尚的手札中一览无余——
孟頫得旨南还,何图病妻道卒,哀痛之极,不如无生。酷暑长达三千里,护柩来归,与死为邻。
孟頫自老妻之亡,伤悼痛切,如在醉梦,当是诸幻未离,理自应尔。虽畴昔蒙师教诲,到此亦打不过,盖是平生得老妻之助,整卅年,一旦丧之,岂特失左右手而已耶。
盖孟頫与老妻,不知前世作何因缘,今世遂成三十年夫妻,又不知因缘如何差别,遂先弃而去,使孟頫恓恓然无所依。
……
他亲自为妻子写了墓志铭,他说,我太太“天姿开朗”,我太太“德言容功”,我太太“翰墨词章,不学而能”……写下这些文字的赵孟頫,不再是那个骄矜的艺术家,他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美好形容词概括了道昇的一生。
他应当也毫不介意,后世的人说起道昇,都称她为“管夫人”,而不是赵夫人,她是他的妻子,不仅仅是他九个孩子的母亲,她也是她自己,一个出色的艺术家,一个优秀的女诗人。
在失去道昇的那些日子里,赵孟頫在想些什么呢?也许,他会想起那一年深秋,秋风起,她说起很久不见面的婶婶,亲自准备了手信,点心是甜的,郎君鲞则代表他的心意,他过意不去妻子的忙碌,提议由他来代笔,这是他们夫妇之间常有的事。
这一天,他的心情很好,这封信亦一气呵成,秀媚圆活,畅朗劲健,那么温和,那么典雅,也许是太顺手了,他竟然忘了代笔,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她在一旁笑着指出,他舍不得重写,于是只涂改了名字。
这样的日常,便是我们所艳羡的鹣鲽情深吧。
赵孟頫題管道昇画《石坡垂竹圖》
瑟瑟秋风中,请珍惜所有的眼前人,珍惜所有的日常,那些普通的一盏茶,一餐饭,一次散步,也许都将成为未来的不可得。
没有眼前人的,那就把棉毛裤都穿起来吧,一个人也要暖暖和和的,至于寒风,终究会过去的,就像我的弹窗3,终究有一天会消失的……吧!
写完了深秋里的故事,现在来做个广告。我的新书《从前的优雅》已经上市了,我的编辑每天穷凶极恶地催促我要多发公号,以完成卖书的宗旨。虽然压力倍增,不过今年出版社确实不容易,每一本书出来,都是编辑们的血泪,能出版已属不易,恳请大家多多资瓷,阿舒在此给各位官人们唱个大大的肥喏!
另外,已经有很多旁友们给我晒书了,欢迎各种读书报告(发表在小red书犹佳,这句是编辑让我加的),我们会择优刊登。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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