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结论,这是一张好听、多元、充满斑斓异色与丰富信息量的专辑,以不主流的形态做出了2022年的一张出色的华语主流专辑。
前不久说过某类音乐具有一种“AI作画式的糅杂奇特感”,那么这张《马拉美的星期二》更是如此,如何让你明白这种感觉,用一种形容,就像是“庄子携手千与千寻在文艺复兴时代的迷幻俱乐部中进入吟诗狂欢”的画面感,这张专辑无论是音乐、概念、文本,还是融合在一起的意象,都有此种糅杂风味,这也是这张专辑最独特的地方。
在音乐上,很难定义这张专辑的风格或流派,每一首歌的风格跨度与形式差异都很大,如果把这张专辑视为一首沙龙长曲,那么你可以从中感受到舞台戏剧的华丽情境、动画/游戏OST的神游氛围、室内乐的雅致铺陈、巴洛克的镀金质感、古典跨界的轻盈点缀、传统时代的民间意趣,各种异国异境的幻想色彩,同时融合现代的电子流行、陷阱音乐、神游舞曲,浩室舞曲,氛围流行、抒情民谣等,利用文化典籍食材与华丽用词佐料,进行了一锅五彩缤纷、眼花缭乱的乱炖,而整体可以划进艺术流行(Art pop)的范畴。
而要配合这种音乐上的乱炖,文本也与音乐一脉相承,歌词中有大量的传统典故、诗词引文、文学意象与文化隐喻,每一处用典都如另一个次元的世界入口,内容涉及东方哲学、希腊神话、古典诗词、民间寓言、古文典籍、西方诗歌、奇诡传说等,恍惚了时间、打破了空间、消解了时代,在次元交融与形态幻化之中,形成了哲学互通、意象互感、语言互溶的信息景观。
同时在语言表达上,用的是一种半文半白、肃谑兼容、云里雾里、童趣与深度共存、折射与表象兼有的语言,这点又很符合音乐与文本风格的糅杂性,共同构成了这张专辑美学上的奇特风味。
要知道,做出这样的一张专辑是很容易失败的,常见的失败就有:概念故弄玄虚、庞大繁杂,而音乐本身不好听;二是为了配合这种概念,制作编曲与形式都做得大而繁重、繁篇累牍,听得让人累;三是刻意掉书袋,大量书面语言唱出来不通俗,缺乏演唱的韵律感,散落一地的腐朽气味。
但以上的雷区,《马拉美的星期二》都很大程度地避免了,当然不是说所有歌曲都规避了,但至少整体是流畅悦耳的。之所以能做到如此,不仅是因为音乐、文本、表达三者的气质与表现手法都很一致,同时旋律也都很好听,曲子写得流畅通俗,流行性还在,编曲也并不追求宏大复杂,这张专辑你能明显感觉到吴青峰编曲能力的提升,很多歌曲甚至是以简驭繁,专辑整体听起来轻盈又玲珑,是种精致小巧又琳琅满目的感觉,微缩景观的沙龙盛筵。还有值得肯定的一点是,尽管歌词中的各种典故与引用的信息量很大,但是不懂这些典故也完全没关系,音乐本身就具有可听性,大可以把探幽索隐留给粉丝去考据挖掘。专辑给予了路人外在的悦耳,给予了粉丝内在的玄机。
然而大量用典对于专辑来说是一把双刃剑,它自然是创作者的文化修养的体现,而且解读性极强,但同时,却也会是由时间淬炼出经典意义上的一道阻碍,尽管语焉不详与晦涩开放容易进入深度的通道,但具有如此多数量且开放性的超链接入口,却难以让人从中抽取到普遍性的意义与共通性的经验,它的深度究竟能抵达多深,很大程度是由解读者决定的,或者说是由解读者对吴青峰的爱来决定的,对于更广大群体来说,也就难以感受到那种一针见血的、直击心灵的冲击。所以在这张专辑里,难以找到一首具有普遍性意义与经典属性的歌,因为这样的歌需要触碰到我们的存在与命运,尤其是在如此复杂、无常变幻的时代,要用一种强包罗性、高度概括隐喻的方式,超越个体化的经验,为我们迥然不同的命运寻找到一个共通出口,这是能成为时间里的经典作品的属性。当然这样的歌吴青峰曾经已经写过不少了,可能这张专辑就是想写纯私人化的心声,但我觉得专辑中至少要有一首这样的歌,它能够以一首歌的保值度从而提升专辑的经典度。同时相对于文本上的复杂用典与丰富意象,专辑在音乐上还是有些通俗了(当然这种通俗只是相对于文本的复杂程度而言),如果两者要信息量对等,我认为音乐本身还需要有更高的欣赏门槛、更实验性的手段或更深刻的声音,这是我对这张专辑更高的期望。
不过即使如此,我也很能理解,他为何用如此隐晦、私人、充满互文的方式来创作这张专辑,他写自己的艺术观,写创作者的潜意识,写幽邃纷乱的梦境,写创作者在这样的时代中被审视与误解的心声,写创作者的自我探寻,写艺术世界里的美好景观,也写自己受伤的心。也许很多时候,一个具有复杂心灵世界与复杂境遇的创作者,需要在那些永恒意义与不朽典籍的启示中,找到自我之路的映照,进入潜意识的云层与深海,与文化先哲与经典人物对话,这是自我坐标的映现与确立,也是自我心灵的疏通与解答。
在听了《马拉美的星期二》几遍之后,我回想了吴青峰这三年来的音乐,惊觉他这几年的创作欲与行动力之强,他发行了三张个人专辑,期间在金曲奖上加冕歌王,重录了两张苏打绿的专辑,又开启了鱼丁糸新的音乐征途,而这一切都伴随着苏打绿名字的失去与官司的纷扰,同时在《牧神的午后》与《马拉美的星期二》中又与多达十几组的各国音乐人合作,我不知这其中的真心邀约、跨国沟通、创作磨合的繁琐与复杂,但这其中的精力与创作欲令我佩服,而这还正处在一个世界彼此割裂与封闭的时刻。我想做到如此,需要极其强烈的表达欲,以及对于自我音乐世界与艺术愿景的坚定之心,也才会在这个过程中,一次次地行动、创作、痛苦、受伤、争取、对抗,寻找自己广阔又灿烂的自由。专辑中有首《(……千与千寻)》就像在谱写着这样的历程,“不停跳下悬崖,直到长成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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