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请看下文
文 | 韩松落
我以前常说:“自己的观感大过天”,这个观点也适用于《万里归途》。
那些主动发表意见的人,都是一个个小世界,有自己的来处,也有自己的偏执,有自己的宽广,也有自设的牢狱。在看电影方面,尤其是这样,不止一次,我在看到别人的评论后再去看电影,发现他们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根本是两回事,甚至连对基本剧情的描述都不一样。
所以,自己的观感大过天,一定要自己去看。每次看电影,是一次独自冒险,也是一次自我肯定。
饶晓志编剧和导演,张译、王俊凯、殷桃主演的《万里归途》上映前,因为题材和档期,人们对它有各种猜测,许多人根据片花和一两篇拍摄花絮,就已经给它定了调。但等到我真正看到它,却发现,它是一部超乎我们预期的精彩作品。
据说,《万里归途》改编自真实的撤侨事件,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里的撤侨,看作许许多多类似事件的累积,把这个故事里的宗大伟和成朗,看作是无数外交工作者的缩影。把沙漠看作海,把战地看作黄花。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如何构建这个故事,如何让这个故事,引出许许多多类似的事件,指向无数的人,通向宽广的道路。
《万里归途》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是在“回国之路”这样一个极简的故事线索里,加入了新事件,增添新人物,并逐步推向高潮。
但《万里归途》的好处在于,它加入的新事件和新人物,都毫不突兀,是早就存在于某个地方的,只等推动故事的动力到来,只等宗大伟和成朗去发现他们。战乱是存在的,只等它威胁到故事中人,第一批撤侨的侨民是早就存在的,只等他们被引导到撤侨的飞机和航船上。
更重要的是,沦陷在战争区的工地也是早就存在的,更是这个故事的核心,“不遗忘不放弃”才是撤侨和背后蕴藏的观念的重点。整个过程的难度,是逐步加重的,背后蕴藏的观念,也是逐步强化的。作为编剧和导演的饶晓志,对这个过程的把握得心应手,他像是一点点揭开一张巨大画卷,一个角一个角,直到展开全景。
这整个过程,既是把“撤侨”工作当做任务的分解说明,也是把“撤侨”背后的观念当做海下冰山一点点显露出来。两个任务,都是刚性的,也是柔性的。人们都想知道,“成功撤侨XX人”的任务,是怎么完成的,也想知道,这种撤侨的推动力,是怎么蕴藏在整个中国人的心中,并且适时爆发的。两者缺一不可。
完成这个过程的方式,是处处反高潮。张译扮演的宗大伟和王俊凯扮演的成朗,都是使馆的文职人员,他们引导侨民撤离的整个过程,从视觉上、情感上,都并不是那么“爽”的。以为他们会飞身放枪、高速飞车,结果是在炮火和流弹中躲避;以为侨民中会颇有几个会功夫的硬汉,和宗大伟一起组成努米亚飞虎队,结果这只是一趟逃生之旅,过程中甚至不乏龃龉,对生了疟疾的同胞产生畏惧,为饮用水起争执,为如何逃生起分歧;以为侨民会在进入沙漠前夺到交通工具,在沙地飞车,一路高歌,结果却是沙漠里的沉默行走。恐惧、软弱,一点都不缺。真实感带来了强烈的代入感。
但正因为这所有的反高潮设定,这个故事才成为更具力量的西游之旅。就像《西游记》中的取经四人组,如果剥落神话的光芒,只是四个有各种缺陷的人,心怀各种目的的西行过程,但正因为这样,他们的圣徒身份反而更加牢固,他们的神性反而更不容置疑。《万里归途》是用反高潮的方式书写的高潮,是用破坏光环的方式堆积的神性。
因此,它也顺利地借用了其它民族的神话,比如《出埃及记》,比如《一千零一夜》,“人们紧紧搀扶着,凝望漆黑的海面”。这些亚洲民族的神话共有的反高潮设定,对苦难、忍受的共同理解,对“人”而不是“神”的温情注视,让这些神话可以互相吸纳,互相成就。
这样的任务设定完成了,场面调度之类的技术活,似乎就不是最重要的了,毕竟,精神结构才是最难搭建的内在结构。
但我还是为《万里归途》中的场面调度感到惊叹,几场爆炸戏,几场逃亡戏,调度难度之大,完成度之高,都是非常少见的。这个调度工作,必然不是在现场才开始的,是在剧本阶段,在图示阶段,调度就开始了,在石嘴山市石炭井影视基地搭建域外场景的时候,在镇北堡影视城、水洞沟、沙坡头看景选景的时候,调度已经在进行了,至于最后的现场工作,是最难的一步,也是最后一步。
在这样漫长的一个过程里,时刻保持清醒,时刻在内心的空间里连戏,是非常困难的事。何况,我们认识中的饶晓志导演,之前拍的都是都市题材的剧情片,这次却展示了巨大的跨越。只能说,现在的电影工业,对创作者的要求越来越高了,只有意识到这种强度难度变化的人,才能真正完成自己的电影西游。
在这点上,《万里归途》真正呈现了电影的魔术,或者说,魔法本质。
《万里归途》中,有一个属于中国人的观念神话。
关于“电影”和“神话”的关系,陈国富导演曾经这样说:“我们必须思考电影与神话之间的关系。神话对于人的安身立命有必要的作用。二十世纪电影的发明等于开发了一个新的神话媒材,也由于好莱坞的独大,其它文化的电影业几乎都丧失‘新编神话’的权力。”
我们在努力培育新神话,从重述《山海经》到《三体》出海,都是在争夺“新编神话”的权力。但在这些神话之外,我们其实一直在探索和培育另外一种神话,观念神话。
《万里归途》看起来是战争故事,但事实上,不论宗大伟和成朗,或者章宁和白婳,都是文职人员,没有开过一枪,甚至没有任何武器,哪怕一把匕首,一条双节棍,他们甚至不会一丁点中式功夫,就连工地侨民中的李涛,这样一个军人出身的人,也并没有择机展示自己的军事能力。电影中所有的中国人,没有攻击性、侵略性,没有动手,没有出击,没有埋伏,只为 “回国”, “我们一定带大家回家”。
《万里归途》是中国人的外交策略的展示。或者,可以说,是中国人的国民性格的展示。
所以,在我看来,这部电影最动人的部分,是回国之后的部分。
宗大伟和侨民们回家后,宗大伟走在街头,正是春节,街头在堵车,出租车司机在发牢骚,人们在放焰火(尽管这焰火引发了宗大伟的PTSD),回到家里,家家户户贴着春联,楼上正在为装修的事情起矛盾,大叔大婶操着北京话叮叮当当,这一切恍如隔世,如梦初醒,但你无法给梦外的人说清楚自己的感受。
人间的生活,梦外的生活,是出发点,也是归宿。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万里归途》里,最出色的表演,属于张译。我甚至可以说,所有有张译出演的电影,最出色的部分里,都有他的功劳。
我写过很多次张译,这是《一秒钟》上映后的观感:
张译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演员,他演的大部分角色,都给我一种“这不是演出来的”的感觉,他没有表演时起势、捕捉环境、融入、递进、爆发、等待反馈的痕迹,他是不演之演,能很彻底地放弃自己的存在感。我总觉得这是一种佛教观念上的表演,或者说表演出了佛教的一些观念。
这是《红海行动》后的观感:
演员应该像纸,负责被染色,被写上字,被观看,被使用,被拍摄,类似于日语里的“被写体”。但不是所有的演员,都能顺利成为这张纸,有的人是塑料纸,无法染色,有的个人特色过于强烈,过于醒目,即便被染上了颜色,他的个人特质还是会慢慢渗出来,慢慢覆盖掉染上的颜色。
张译不是,张译是灰色的纸,有肌理,有纹路,附着力强,渗透力强,和各种颜色都搭调,只不过让和他融合的那种颜色,有一点点灰,那一点点灰,就是他愿意拿出来的最强的slogan了。他最强烈的个人特色,就是他看起来没有个人特色,或者说,敢于放弃个人特色,而放弃个人特色,是一项天赋的本领。
张译从来都不是“最多表演”。他的很多角色,甚至都不是演出来的,不是台前的表演,他更像是从后台进入了角色,他是以一种幕后人员的心态,来演出幕前的角色,是以录音室录歌的状态,在台上歌唱,一点一点释放,一点一点引起注意。他也不和观众角力,更像是交流,倾诉,甚至试探。他甚至不和自己角力,随时敢于放弃自己的特色,自己的倾诉欲,去烘托别人,抬举别人,成为一部戏里的定调者,成为别人角色的参照物。演员很难具有“空性”,而他是有“空性”的演员。
《万里归途》也是如此。
导演饶晓志说:“我仍然觉得宗大伟成朗他们都是普通人。只不过是职责所在,使命所在,他们在那么一个时刻,要选择迸发出他们人性最光辉的一面,我们很多平凡的普通人都有这样的时刻,都有这种可能。”
《万里归途》中的宗大伟,不会武功,甚至也不是有强大个人魅力的演说家,就是普通人,会想家,有点小聪明,在揣边境官员哈桑的心思时闹出乌龙,而且也会害怕,会软弱,在和起义军首领的几次交会中,他的反应都是普通人的反应。
这是最难的,他的所有这些表现,不是程式化的,不是规定好的,没有参照物,也没有戏剧化的情绪给予支撑,而是现实中人的反应,没有离地三丈,也没有低于地平面,只比现实中人,高出三毫米,就这三毫米,是伟大和平庸,是成功的表演,和“枯燥花哨的个人表演”之间的区别。
最后,感谢一下配乐,《星星点灯》的前奏出来的时候,我一个激灵,以为是电影院里某个观众的手机响了。没想到是这首歌,没想到是在这个关节眼上。
这是我们时代的歌。当年那些远走天涯的人,如今能在满天星光下,依然做梦,依然能完成自己职责,就已经是一场荣耀生命了。
所谓“西游记”,不过如此。
韩松落,1997年开始散文及小说写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大
家》《天涯》《小说界》等。2004年开始专栏写作,在百余家媒体开设专栏。
著有《为了报仇看电影》《我口袋里的星辰如沙砾》《越爱越懂爱》《老灵魂》
《我们的她们》《怒河春醒》等。以及由星外星唱片公司制作和发行的音乐专
辑《靠记忆过冬的鸟:韩松落作品集》。多项电影奖评委。《GQ》中文版2012年“年度
人物之专栏作家”。
往期
回顾
【演员】
【导演】
刘健 丨 姜伟 丨林妍
【编剧】
【制片人】
【企业家】

【歌手】
《四味毒叔》由策划人谭飞,剧评人李星文,编剧汪海林、宋方金、史航五人发起,编委会成员有马戎戎、毛尖、王雁林、李尚龙、路金波、赛人(以姓氏笔画为序),是一家影视文化行业垂直视频表达平台。欢迎有个性、有观点的导演、制片人、编剧、演员、经纪人、评论人、出品人等前来发声,或脱口秀,或对话,观点不需一致,但求发自内心。“说” 责自负,拳拳真诚在心。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