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9年9月11日拂晓,那场罗马城内著名的死刑即将上演——年仅22岁的比亚特丽斯·钦契(Beatrice Cenci,1577-1599)因谋害其父将被处死,但民众却对她充满同情。

▲ 《比亚特丽丝的雕塑》 霍斯默 1857年 密苏里大学圣商业图书馆
在围观的人群中,有大名鼎鼎的巴洛克画派代表人物卡拉瓦乔,还有后来成为其追随者的奥拉齐奥·洛米·詹蒂莱斯基(Orazio Gentileschi,1563-1639),以及他刚刚6岁的女儿阿特米西亚·詹蒂莱斯基(Artemisia Gentileschi,约1593-约1652)。而我所说的两幅杰作,将诞生于卡拉瓦乔和这位小姑娘之手,如此巧合,仿佛是命运的安排。
▲ 《钦契的画像》 作者认为是圭多·雷尼或伊丽莎白·锡拉尼,后者是前者最喜欢学生的女儿
先来说说为何这场死刑如此出名以至于后世有许多艺术家与文学家以此为题材进行创作。比亚特丽斯杀父源于其骇人听闻的暴行。在她7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很有可能是被虐待致死)。父亲弗朗切斯科·钦契是一个权势很大,恶毒、暴虐的堕落贵族,一次次殴打和强奸比亚特丽斯,虐待其母亲(第一任妻子)和兄弟。比亚特丽斯试图向当局举报其虐待行为,但却石沉大海,据说其父一直贿赂教皇,也有说是因为其身份地位高贵。
▲ 《比亚特丽斯·钦契》摄影 模特:梅·普林塞普 摄影师:朱莉娅·玛格丽特·卡梅隆 1866年
忍无可忍的一家人终于决定合谋除去这个人渣,比亚特丽斯联手兄弟姐妹,包括继母,并在另外两人(其中一人为比亚特丽斯的情人,两人后来在判刑之前都死了)的帮助下给父亲下了药并用锤子殴打致死,从阳台上扔下,伪装成意外。
尽管比亚特丽斯的情人被折磨致死都没有吐露实情,但在教皇的调查下真相还是水落石出了,4人(除了比亚特丽斯之外,还有她的姐姐和哥哥,以及继母)被判处死刑。罗马的老百姓知道了谋杀的原因后,抗议法庭的裁决,希望罪犯能获得宽恕,但教皇克雷芒八世拒绝赐予赦免。于是除了最小的弟弟(继母的儿子)幸免于难外,其他家人全部被执行死刑。
▲ 《美杜莎的头颅》 卡拉瓦乔 1598-1599年 乌菲齐美术馆 佛罗伦萨
这件案子当时在罗马可以说是非常轰动,斩首当天大部分的罗马群众都去了,英国作家、历史学家西蒙·沙玛认为,卡拉瓦乔很有可能目睹了这场血腥的、公开执行的死刑,因而创作出《美杜莎的头颅》这幅“血溅当场”的名作。这幅作品其实是卡拉瓦乔艺术生涯中他个人十分重视的一件,因为这是他的老主顾德·蒙蒂为了向其长期以来的保护人费尔迪南多·德·美第奇献礼而向卡拉瓦乔订购的。
之所以要订这个题材是因为,美第奇家族一直持有达·芬奇以美杜莎为主题的盾牌装饰画,但这幅画在16世纪80年代后期佚失了,所以德·蒙蒂是想要卡拉瓦乔画一幅替代品,送给美第奇大公作为礼物。这对于年仅26岁的卡拉瓦乔来说,无异于是一个与达·芬奇竞赛的机会,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于是,这幅倾注卡拉瓦乔心血的“惊悚”之作诞生了,活生生又血淋淋的斩首瞬间,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 《犹迪杀死荷罗孚尼》 卡拉瓦乔 1598-1599年 意大利罗马巴贝里尼宫国家美术馆藏
但也有人认为,这场斩首启发卡拉瓦乔的是另一幅名作《犹迪杀死荷罗孚尼》。这不无道理,因为这两幅画其实画的时间据推测都在1598-1599年,与公开斩首的时间相近。
说完了卡拉瓦乔,那名6岁女童在看过斩首之后,又有何惊世之作呢?巧了,她最著名的三幅画作之一也是《犹迪杀死荷罗孚尼》。是不是与卡拉瓦乔这幅有很多相似之处?但相比之下,作为主人公的犹迪脸上的表情却有所不同:卡拉瓦乔的犹迪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看着被杀的荷罗孚尼,她似乎只是在不耐烦地等待他何时才能咽气,且身体尽可能躲开被害者,似乎是怕喷出的血弄脏自己的衣服;而阿特米西亚的犹迪虽然也皱着眉头,却透露着一股子狠劲儿,丝毫不顾忌血液的喷涌,用一种更能使上力的姿势砍下敌人的头颅。
▲ 《犹迪杀死荷罗孚尼》 阿特米西亚 1614-1620年 乌菲齐美术馆藏 佛罗伦萨
犹迪是《犹迪传》的中心人物,是一位美丽机敏的寡妇。亚述人侵占了耶路撒冷,男人们懦弱无能,不敢反抗。犹迪利用自己的美色骗取了侵略者的将军荷罗孚尼的信任,乘着有一次他醉酒,犹迪将其头颅砍下,无人统帅的亚述军队也随之溃败。
▲ 《犹迪和荷罗孚尼》 多纳泰罗
在艺术创作中,犹迪杀死荷罗浮尼是常见的题材之一,除卡拉瓦乔外,多纳泰罗、提香、波提切利、乔尔乔内都创作这一题材,甚至近代的克林姆特也画过。但这些大师所创作的犹迪形象都显得端庄美丽,是一个英雄式人物,说白了都有点“端着”的感觉,都不及阿特米西亚的犹迪更凶狠、更暴力、画面中透出对被杀之人强烈的憎恶感,因为她画的其实是她自己!
▲ 《犹迪与荷罗孚尼的头》 提香 约1570年 底特律艺术学院藏
在女性几乎没有机会接受艺术培训或成为专业艺术家的时代,阿特米西亚是第一位被佛罗伦萨绘画艺术学院(Accademia di Arte del Disegno )录取的女性,也是十七世纪最有成就的艺术家之一。然而,她的命运令人唏嘘。
阿特米西亚小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她主要由父亲奥拉齐奥抚养长大。在父亲的工作室里接触到绘画时,阿特米西亚表现出比与她一起工作的兄弟们更多的热情和才华。就连她的父亲都经常吹嘘她的才能,18岁便出名了。至于6岁时看斩首这件事,是有些研究者推测的,父亲目的是让她学习如何描绘牺牲者的脸部表情。觉得太早?但要知道贝尼尼8岁时已经能画素描了,所以如果奥拉齐奥有心栽培女儿画画倒也不奇怪。
▲ 《犹迪和她的女仆》 阿特米西亚 1625年 底特律艺术学院藏 这是该系列中最著名的一幅,也可以看到“卡拉瓦乔光线”的充分应用
早期阶段,阿特米西亚从她父亲的绘画风格中汲取灵感,而父亲的绘画风格又受到卡拉瓦乔作品的严重影响,因此她的作品中能找到诸如“卡拉瓦乔光线”等这位大师的影子也就不奇怪了。美国《新共和》杂志评论她的画风与文艺复兴艺术大师“卡拉瓦乔最为相似”。但她的父亲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学习卡拉瓦乔的,而是从1600年开始,没错,就在1599年的斩首事件之后,莫不是他也看了那两幅卡拉瓦乔的惊人杰作,受到了冲击?只是他在画中发展了一种更加个人化的托斯卡纳抒情,细节更精细,可视作矫饰主义的开端。
▲ 《达娜厄》 奥拉齐奥·詹蒂莱斯基 1621年后 
男人带娃,有利有弊,虽然奥拉齐奥发掘了阿特米西亚的才华,却因他的交友不慎毁了女儿的一生。1611年,奥拉齐奥和风景画家塔西一起合作完成了一个项目后两人成了朋友,但这人却是个人渣。五月的一天,塔西前来拜访,与阿特米西亚独处时,强奸了她。事发后为了堵住她的嘴,塔西答应和她结婚。但9个月过去后(期间两人多次发生关系),阿特米西亚终于看清了这个渣男是不会和她结婚的,于是奥拉齐奥把塔西告上了法庭。
▲ 《作为绘画预言的自画像》 阿特米西亚 1638-1639年 
长达7个月的审判对于年仅18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另一场折磨,期间不但要阐述证词,甚至备受“拇指夹”(Thumbscrews)的折磨。最后塔西终于被判刑,虽然(因刑期从未执行而)逃脱了惩罚。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阿特米西亚笔下的犹迪是如此“凶神恶煞”了,因为这是画家的一种复仇,这是她深入骨髓的恨意。
▲ 《苏珊娜和长老》 阿特米西亚 1610年 
神话、寓言和《圣经》中的女子的故事,是阿特米西亚特别关注的题材,尤其是这些故事中的女武士、女英雄,包括那些牺牲的和自杀的。意大利评论家罗伯托·隆吉(Roberto Longhi)称阿特米西亚是“意大利唯一一位懂得绘画、着色、素描以及其他基础知识的女性。”,并提到:“阿特米西亚·詹蒂莱斯基的作品大约有五十七部,其中94%(四十九部作品)以女性为主角或与男性平等”。
▲ 《莎乐美与施洗者约翰的头》阿特米西亚 1610-1615年
犹迪杀死荷罗孚尼画过的画家很多,但像阿特米西亚会特地画犹迪和她的女仆的却几乎没有,更没有人像她将其画成了自己的招牌主题之一,颇有“Girls help girsl.”(女孩帮助女孩)这种同性间同仇敌忾的义气,可以说是其作为女性艺术家的独特视角。
▲ 《犹迪和她的女仆》 阿特米西亚 1613-1614年 皮蒂宫藏 佛罗伦萨
审判结束后,父亲将她嫁给了佛罗伦萨一位谦逊的艺术家,不久之后夫妇俩从罗马搬到了佛罗伦萨,从此开启了阿特米西亚开挂的人生。在此居住的6年里,阿特米西亚不但被绘画艺术学院录取,还成为了一名成功的宫廷画家,享有美第奇家族的赞助。
而这幅她所画的《犹迪杀死荷罗孚尼》(是第二版,第一版尺寸较小),正是接受科西莫·德·美第奇大公二世委托的作品。然而大公的妻子不喜欢这幅画,下令将它搁置在皮蒂宫因此被人忽略了一个多世纪。后来,它被转到了乌菲齐美术馆。如今,它被公认是一幅世界名画,也是阿特米西亚·真蒂莱斯基最优秀的画作。
又一个巧合不是吗?这两幅不朽之作的归宿居然都是美第奇家族这个与艺术仿佛捆绑在一起的翡冷翠名门。所以,今天我们有幸,能够在乌菲齐美术馆见证它们在时空中的再次相聚。
作者:桃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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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艺术的力量》 (英)西蒙·沙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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