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和梦想,往往比拥有和实现之后更摄动人心。就像鼻子闻到的咖啡香味,占了人可以感受到的咖啡香的90%。
所以买了新房、新车、新船、新飞机的人,往往喜欢邀朋友来,倒不全是为了炫耀,而是想要从朋友羡慕(嫉恨)的眼神中,找寻自己因为得到而失去的期待与梦想。
于是,朋友的赞叹(以及他心底新种下的梦想),与主人自己的拥有之间,就构成了一种在一个人身上很难共存的二元结构,从而帮助主人确认了自己的拥有。
电影《大卫.戈尔的一生》里有段台词:
拉康哲学的重点是,幻想必须超越现实,因为在你到手的那一刹那你没办法也不会再想要它。为了继续存在,欲望的客体必须永远无法达成。你要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对"它"的幻想。欲望与疯狂幻想相辅相成。
这正是巴斯可所谓的真正的快乐,来自对未来快乐的白日梦。不然我们怎么会说,"猎比杀更为有趣",或"小心你许下的愿望",不是因为你会得到它,而是因为一旦得到它,你再也不会要它。
所以,也许我们装修一套房子,不必急于完工,让它一点点生长。而花园的好处是,园艺本来就是一个无限游戏,植物们能以自己的缓慢生长哺育我们,教诲我们。
此外,做一些满怀期待、但又不必纠结于结果如何的事情,也许是幸福的。典型的如父母养育孩子,绝大多数父母起初充满梦想,后来一天天见自己的天才孩子变得平常,平庸。而每个父母绝不因此懊恼,只是默默接受,继续奉献,而过往的记忆也被小心翼翼地珍藏。
这类爱若能脱离血缘的关联,跳出自私的基因的驱使,则会变成了不起的想法和梦想。
然而,在当今起伏的世界里,拉康的哲学像是某种炫耀:凡事唾手可得,我需要为自己设置更为够不着的目标,目标后面还有目标,永无止境。
这仿佛又会陷入财富转轮上的小白鼠的困境:越转越快,越快越加速,直至被抛出,或者精疲力竭而死。
所以,拉康所言“幻想必须超越现实”,绝非是要放大自己的猎物,也不是所谓“欲望管理”,而是重新思考欲望本身,令其成为一个无限游戏。
于是乎,“断、舍、离”与“简化生活”流行开来。梭罗很早就说过:“人们要过好生活其实需要的并不多,但他们还是屈从于无尽的辛劳。”
可是,现代人去哪里找一个瓦尔登湖畔的森林为自己建一个很便宜的木屋?况且梭罗的“隐居之地”其实离小镇很近,他总是很积极地跑去朋友家蹭晚饭,更不消说他还有一个哈佛大学的文凭。
我们该舍弃的到底是什么?假如有一把人生的奥卡姆剃刀,我们该如何对自己下手?
丹麦作家斯文.布林克曼在《减法人生》(即将出中文版)里,引用了一首很有趣的诗歌:
你不应贪图所有,
宇宙茫茫,你不过是当中一颗尘埃。 
但你这颗尘埃里却也藏着一个世界, 
你要让它变得完整而充实。
人生之路各异,
你只需取一径前往, 
并与它合二为一,忠诚且专注。 
别的路径暂且搁置一旁,
因你总会归来。
......
这首诗表面上看,似乎是在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其实并非如此。
一个人的存在尽管短暂,却充满了神奇性。我们可以用自己有限的双眼,去观看无限的宇宙。请想一个这个过程中“观看”与“光”的双向性:
1、无限的光汇聚至观察者有限的双眼之中;
2、“观看”(哪怕只算是主观的幻觉)从有限的双眼探照至无尽的宇宙间。
有种说法称:造物主“设计”人类是为了确认宇宙的存在。所谓“一即是全,全即是一”,我们生命的有限性(单向的时间),身体的局限性(熵减的系统),是“意识”所依之地。
虚幻与实在,短暂与永恒,有限与无限,拥有和失去,以类似于弹弓效应的张力将生命拉去时空的深处。
每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当下,我们只能做两件事:回忆,展望。
对于过去,已经发生的存量时间不断增加,而存量时间的一切可能性归零;
对于未来,等待发生的生命时间不断减少,而未来时间的可能性则在展开。
所以,我们的一生像是一棵倒着长的树:
当我们回忆过去时,反倒可以将已经归零的可能性舒展开来,自由穿梭在于一个个波函数早已坍缩的平行宇宙里;
当我们展望未来时,需要思考各种可能性的结果,并且坦然接受随机性将自己带入任何一个或好或坏的“单一现实”中。
所以,回到上面的话题,我们该如何挥舞自己的奥卡姆剃刀?
我的想法是,生命本身可能就是一把奥卡姆剃刀,我们在充满可能性的时空里如闪电般劈出去,斩断悬而未决的锁链,斩断一团乱麻的因果,斩向我们虚幻卑微的欲望。
我们该如何定义自己的“猎物”?
我喜欢克尔凯郭尔给出的答案:
“心灵的纯粹就是只想要专注于一件事......如果人类能够做到只专注于一件事, 那他应当求善向善。”
对于喜欢做智力题的我而言,这个似乎有点儿文艺和宗教色彩的说法,有着某种意外的精确性。
克尔凯郭尔区隔了欲望和目的,他的逻辑是:求善向善的过程中,善本身即为回报。
也许就像我们观看之际,其实就是打开眼睛让光进来而已。
请允许我将克尔凯郭尔的高尚哲学,与概率和时间联系起来:
我们的焦虑和恐惧往往来自于不确定性,来自不知道自己会落入许多个平行宇宙中的哪一个。
其实,当我们落入某个“单一现实宇宙”中时,反而会很安静,只是会为过去错失的某个平行宇宙(可能性已经为零)懊恼,为下一个不确定性再次担忧。
不确定性会令人感慨世事无常,而专注于求善会帮助我们消除这无根的漂泊感。
以及,当我们回望时,求善向善更能够为过往的时间赋予某种富足和宁静。
在克尔凯克尔看来,爱是一种能力,付出就是拥有,付出后被爱对象是否一样爱回来,已经不重要了。
当今流行说“我消灭你,与你无关”,也许应该换作“我爱你,与你无关”。
本文开篇那段电影台词的后一段是:
“所以拉康给我们的教训是:最符合人性的真谛是,尽力活在你的想法和理想中,不要依据你达成多少欲望来衡量你的生活。
而该以获得多少真诚、怜悯、理性,甚至自我牺牲的时刻来衡量。
因为到头来衡量我们生平轻重的唯一标准,取决你如何看待他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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