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霞寻子18年了。
45岁成为她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岭。那一年,21岁的儿子金宁踏上北漂的列车,从此没了音讯。此后,李艳霞背着双肩包,跑遍了30多个城市,过着近似流浪的生活。
59岁那年,李艳霞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整容成45岁的样子,好让儿子一眼认出。
2022年,李艳霞长出了新的皱纹,儿子仍旧没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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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岁以前,李艳霞坚韧得像一棵胡杨,在广袤荒凉的土地上扎根多年。
李艳霞出生于青海省茫崖市,有着西北人的飒爽。茫崖市位于青海的“西大门”,毗邻新疆若羌,海拔3000多米,常年风沙漫天。
她在石油系统当护士,丈夫金振斌在石油系统当老师。他们在花土沟油田相识,那是青海石油局的生产基地,被称为“海拔最高的油田”。
后来,他们搬到了敦煌,一住便是几十年。
李艳霞一家
儿子金宁出生于1981年,女儿金鑫小他7岁。
在李艳霞眼中,儿子金宁从小话不多,聊得来的朋友就一两个,唯一的爱好是音乐。他喜欢模仿洛桑,能学得几分神似。
在同学眼中,金宁并不内向,他和朋友无话不谈。去上学的路上,他喜欢一边骑自行车,一边使劲地吼,唱着歌。
少年心事都藏在歌里。

金宁照片
李艳霞总纳闷,儿子什么时候迷上了北京?
回溯过往,她捕捉到一些苗头。金宁上高中那会,学校组织去北京的夏令营,金宁也很想去。
拗不过儿子,李艳霞找人借了1000元,凑足了2000元的报名费。
回来以后,金宁给母亲带了福寿禄泥像,给父亲带了北京买的毛笔。金振斌没舍得用,这么多年毛笔一直保存在柜子里。
高考报志愿,金宁想考音乐学院,但成绩差了200多分,最后去了江汉石油学院(现长江大学)。
他只读了一年,也没和家人商量,就辍学去了北京当流浪歌手。
直到2002年,金宁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他的琴被收走了,身份证也丢了,没有钱买回家的车票,夫妻俩才得知了这一切。
金宁让母亲不要担心,他在北京的餐馆打工,老板还夸他洗菜干净。李艳霞心想,儿子有工作也饿不着。
木已成舟,李艳霞又心软了。
花了3680元给儿子买了一架雅马哈的电子琴,又给他织了骆驼毛毯准备寄往北京,除此之外,里面还装了一张全家福些敦煌果脯
李艳霞一家
金宁每隔两个月用公共电话机往家里打一次电话。
2003年6月,电话里最后一次传来金宁的声音。
他告诉父母,自己住在北京的地下室,房租300元。后来,老板觉得地下室太潮,让金宁搬到楼上住。
他还说要去三里屯发展,组建自己的乐队,有一天要站在中央三台演唱。
“一定要给你们一个惊喜。”
这几句话,李艳霞几乎倒背如流。
从那以后,李艳霞再也没接到过金宁的电话。周围的人安慰她,男孩在外闯荡,不往家里打电话也是常有的事。
2004年的春节,李艳霞坐立不安。等到正月十五,金宁还没有消息,她报了警。
4月,李艳霞请了一个月的假,决意来北京寻子。
那是她第一次来北京。
“人老是害怕,感觉像是做错了事,没到这么大的城市来过。”
金宁提过他在酒吧、地下通道、建筑工地等地方唱歌,她就循着这些地方去找金宁。
她去过后海,也去过乐队驻扎的树村,有歌手说金宁的照片看着面熟,“艺名我们可能知道,说真实名字就不知道了”
北京一家酒吧  图源:视觉中国
李艳霞察觉到有一次离金宁很近。
那晚,她走到崇文门桥底下,铺好床单,一通电话打来:酒吧里来了一名驻唱歌手,他认识金宁。电话里的人告诉她,宁宁可能在动物园旁边的酒吧驻唱。
李艳霞睡不着,天刚蒙蒙亮她就动身搭上了最早一班的公交,在动物园站下车。
酒吧就在动物园的旁边,大门里堆砌着建筑废料,乱成一团,像是要搬迁。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他把手倚在门口,挡住进门的路。
李艳霞把金宁的照片拿出来:“您这有没有叫金宁的驻唱歌手?”男人盯着照片愣了一会:“没有,我们这不唱歌,你走吧。”
李艳霞不甘心,踮起脚努力往缝隙里探。屋里有四张高低床,床上的人蒙着脑袋,有女人在水池边择菜。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看不清模样。
回了甘肃,朋友说她傻,应该偷偷蹲在旁边,把人逮着。“我真是傻啊,一根筋,”李艳霞的语气里满是懊悔,“人家叫我走就走了!”
后来,李艳霞存够了再去北京的路费。可惜的是,那家酒吧已经不在了。
李艳霞记得,酒吧名字里有“海帆”两个字。碎砖墙上,画了一只蓝色的帆船,在海上漂荡。
寻子的李艳霞  图源:网络
李艳霞决定自学在网络上发帖子,天涯、虎扑等地都有她的身影。
剩下的线索是那部公共电话。李艳霞经年累月地打,直到2007年才接通了一回。电话里是个女孩,说电话亭在宝钞胡同最中间的位置。
李艳霞寻了过去,胡同里头有个篮球场,大铁门关着。她想起儿子说过,休息时会去附近打篮球。她笃定儿子曾经住在这里。
然而,线索一点点地断了。
金宁失踪10年后,按照规定被撤销了户口,报案也已失效。没几年,宝钞胡同的篮球场拆了,盖起了楼房,电话亭也没了。
宝钞胡同一景  图源:网络
2004年到2018年,李艳霞每年都会去一次北京,要走一趟宝钞胡同。
她见证了城市街巷的改变。北漂的人,来了又走,住在胡同里的男女换了一拨,到处是开了没两年的新店。
有一回,她给一对年轻的夫妻递去了照片。两人来北京只有半年,对过往的人和事并不了解。
李艳霞呆坐在地上,默默流了一会眼泪。
兜兜转转,14年过去了。
李艳霞接受了不少媒体的采访,登上过央视节目《等着我》的舞台。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李艳霞,来自天南地北的线索向她涌来。
有公交上的售票员留言,金宁与两个四川籍流浪歌手常常在西板桥站下车;有人说在东北见过宁宁,有人说他在海南、内蒙古。
抓住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李艳霞跑了30多个城市。
她也上过几回当,被骗过钱。那次,她给路人看儿子的照片,一个小伙子说,他认识金宁,金宁进了黑工厂,交了钱就能回来。
李艳霞把500多元掏了出来,那人把零角还给她,收了5张百元纸币。
“一提到钱的,都是骗子。”李艳霞得出了经验。
李艳霞 (图片来自Aha视频)
李艳霞也成为了一个窗口,一些北漂歌手愿意和她分享自己的故事,她渐渐了解到儿子隐秘的一面。
这些流浪歌手和金宁在电话里描述的生活很相似。他们普遍住在地下室,打着一份工,隐匿真实的名字,以此追逐美好而飘缈的梦想。
她遇到过两个离家多年的流浪歌手。
他们不理解李艳霞的行为。“阿姨你这不是给我们流浪歌手丢人吗?我们只是没混出来,谁不知道家的温暖?”
李艳霞劝说他们和家里联系,“父母不求什么,哪怕一无所有,只要你们给父母报个平安就好”。
一个流浪歌手湿了眼眶,当着她的面,与家人打了9年来的第一通电话。
2018年底,李艳霞的故事再度引起关注,北京市东城区公安局将金宁的失踪案重新立案,给李艳霞夫妻做了DNA检测。
然而,即便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金宁还是杳无音讯。
被李艳霞翻烂了的北京地图
她总是梦见儿子。
梦里,金宁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喝得烂醉,抱着琴嘟囔,“我要挣钱,我得回家”。
她还梦见过,金宁跛了腿,有了孩子。孩子五六岁,叫金斤,“一斤两斤的斤”,他让母亲放心。
还有一回,她梦见金宁只说了一句话:我活着,我还在。
李艳霞有个外号,叫“寻子祥林嫂”。
她反复地讲起令人心碎的故事,期盼能掀起一些涟漪。
过往寻子的生活,令她迅速衰老。
她遭受过白眼和冷遇,不再注重梳洗打扮,常常蓬头垢面,“觉得自己像个要饭的”。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下雨天,她拿着金宁的照片,挨个酒吧询问。一对年轻男女冲她摆手:“去去去,神经病,谁认识你儿子。”
照片被丢在雨夜的泥泞里。她捡起照片,用衣服擦去泥水,“别人都嫌弃妈妈,儿子,你在哪里呀?你快回来吧”。
朋友们说她,你现在这副模样,儿子回来看到也会伤心。
她决定,整容成自己45岁时的样子。
“我要回到儿子离开时的样子,这样他见到我,就能第一时间认出我来。”
李艳霞(整容后)
北京一家整形医院知道了李艳霞的故事,愿意免费为她进行整容手术。

起初,家人并不同意,因为整容风险大,最后女儿和丈夫服了软。
李艳霞劝说他们,整了容,会有更多的媒体来报道,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咱找孩子有更多路子。
女儿金鑫问母亲:能撑下来吗?李艳霞点了点头。
2018年12月,李艳霞经历了长达9个小时的全脸整容手术。
她额头的皮剪去了2厘米,双眼皮宽了些,除去了眼纹和眼袋,下巴做了抽脂。
手术很成功。拆掉绷带的时候,李艳霞觉得自己的生活正在重启。她看到镜子里的脸庞,皱纹消失了,自己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李艳霞整容后拍的写真
媒体的聚光灯,留在了2019年。
人们期待着,李艳霞过上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心碎而漫长的寻子故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但现实中,李艳霞回到了西安,身体欠佳的丈夫需要她照顾。女儿金鑫辞去了原有的工作,住进敦煌的老房子里,为哥哥守住回家的门。
2021年9月,李艳霞还是忍不住买了前往北京的车票,喊了个亲戚照顾老伴,去了一个多月,在后海和三里屯转了又转。
后海的酒吧街里,有人已经记住李艳霞的模样:“阿姨您又来了,找到没有啊?”
李艳霞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打定主意,只要腿脚还利索,她就继续找,一直找到孩子回来为止。
北京后海酒吧一条街 图源:视觉中国
如今站在同龄人中,李艳霞显得很年轻。
不过,岁月又为她新添了几道皱纹,她明显感觉到衰老的来袭,身体不如之前有力了。前段时间,她被检查出乳腺结节和肌无力症。
“这几年,风吹雨打日头晒,确实太累太累了。”李艳霞说。
李艳霞、丈夫金振斌和外孙
“这么多年,没有过好一次年。一到团圆的日子,心里就难过。”
李艳霞看到有年轻人从黑砖窑逃出来的新闻,心里总是一紧:“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失踪?都叫那黑砖窑里黑心的老板控制起来,打傻了,哎呀不敢想,我每天都失眠,天快亮了,才好睡一会。”
只有在睡梦中,李艳霞才能短暂地忘记担忧和恐惧。不忍打扰妻子的睡意,金振斌轻声起来,下楼买好几个包子,回头再轻轻叫醒李艳霞。
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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