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把那篇报道废了，咱就把你废了。还可能把你的家人也废了。不过，咱会先把他们给收拾了，让你学乖了再去见阎王。”
说这话的，是一个穿着西服的日本黑道男子。虽然是狠话，但是说得慢条斯理，一点儿也不像电影里那样凶神恶煞。
这位黑道杀手威胁的，是个美国人，名叫杰克·阿德尔斯坦，他是日本大报《读卖新闻》一百多年来雇佣第一个非日本籍社会记者，负责报道重案，平时常驻东京警示厅。
2009年，退隐江湖的杰克把自己从事调查记者的经历写成了纪实回忆录《东京罪恶》，今年这本书有了中文版。
HBO也把杰克的回忆录拍成了美剧《东京罪恶》，饰演杰克的是九零后影星安塞尔·艾尔高特，帮助他的日本警察和报社编辑则是西方最熟悉的日本演员渡边谦和菊地凛子。
因为一篇报道，杰克得罪了日本最大有组织犯罪团体山口组中的一个大佬，拥有900多成员的“后藤组”组长后藤忠政。
据杰克的线人爆料，2001年夏天，后藤忠政在美国进行了肝脏移植手术。可是，后藤的名字是被列入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联邦调查局、缉毒署的监视名单的，上了名单的人应该进不了美国，后藤是如何进入美国？又是怎样把手术所需的数百万美元送到美国的？
这些内幕就在杰克的报道里，一旦曝光，后藤的黑道生涯将就此结束……


#01

读卖新闻的

外国人

-
1992年，日本泡沫经济正式破裂的第一年，大量账面资产归零的人群走到了崩溃边缘，五光十色的东京街头罪案不断。
就是在这一年，在上智大学读书的美国密苏里州犹太小伙儿杰克到了毕业找工作的时刻，他在大学期间兼职过英语家教和按摩师傅，见识过日本家庭主妇的挥金如土，不过，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抱着试试的心态，给校报写过文章的杰克参加了《读卖新闻》入社考试。
说实话，杰克没想过自己能被录取，《读卖新闻》是日本乃至世界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每天1000万份，被称为“自民党的喉舌”。
为了考试，杰克特意买了一件300美元的黑色西服，他知道日本是个注重面子的国家，杰克对自己选的西服很满意，“面料很薄，很透气，上面的黑色粗纹也显得很考究。我穿上它挺好看的。”
结果宿舍的同学看到后，都强忍着笑拿他打趣，“杰克，家里出事了吗？节哀啊。”原来，杰克买了一件丧服，一般是葬礼上穿的。有个朋友说，“没人会穿着丧服去面试的，也许压库砸（黑道的音译）会。”
懒得去退衣服的杰克就这么穿着丧服去考试了，考场的接待员反复问他，“您确定自己没搞错地方？”杰克用敬语回答，“我敢肯定没有搞错。”
考试分四个部分，日语、外语、短文写作、毛遂自荐。杰克的笔试答得很快，比别人早了20分钟，短文写得也还算顺利，前三门的成绩在100个申请人里排到59名，勉强得到了面试的机会。
面试官有三位，杰克拍马屁地解释了自己想来读卖的原因，“你们关于泰国人口贩卖的报道很有深度，为弱者发声，我很佩服”，前两位面试官都露出了笑容，第三个面试官面无表情地问他，“你是犹太人，日本有许多人认为犹太人在操控着世界经济，你怎么看？”
杰克定了定神，心想此时不能怂，他回答道，“如果犹太人真的在操控着世界经济，你认为我还会来这里找工作当记者吗？我知道第一年的薪水是多少。”
面试官的脸上似笑非笑，朝他眨了眨眼，“阿德尔斯坦先生，最后还剩一轮面试。如果你被叫到，你的工作就十拿九稳了。记住，我们会在7月12日那天发通知，我们的电话只打一次，在家等着吧。”
7月12日，杰克接到了电话，他被问到的最后两个问题是，“能不能在安息日工作？”“吃不吃寿司？，他的回答都是没有问题。


#02

有点东西
的记者

-
入职实习时，杰克跟几个老记者每天讨论日本和美国关于“色情”是如何定义的。
老记者拿着麦当娜的写真集《性》问他，“这本写真在美国算淫秽吗？”杰克说不算，老记者把写真拍在桌上，“在这里就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就是不能露耻毛，比如那本宫泽理惠的写真，就因为露了毛，差点儿被禁。
日本就是这样，性爱俱乐部的老板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宣传服务项目，但是你不能看别人干，看了就犯法了。”
混熟了之后，老记者问杰克想在读卖干点儿啥，杰克说了三个字：“压库砸”，他父亲是验尸官，所以他想报道犯罪新闻，老记者让他争取去社会部的国内新闻组。
后来，杰克认识了读卖的警方报道组组长井上，井上对他说，“社会新闻是报纸的灵魂。别的都只是充实版面的东西。真正的新闻，能改变世界的新闻，就是我们的工作。”
井上是个名记，写过《警务记者三十三年》，曾通过报道给一个被判杀妻的大学教授翻案并找到了真凶，在那之后，他有了在警视厅随意走动的“特权”，他对杰克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外，会说日语吗？”
井上向杰克传授了成为出色调查记者的八条秘诀，杰克只记住可几句话，多年后他才真正明白这些“秘诀”的含义，“不要出卖你的线人，你的线人是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你的爱人，你的灵魂”；“不要相信任何人，假定别人是在向你撒谎，然后谨慎行事”；“消息没有好坏之分，只有真假之别”；“不要在报道里加入个人见解”。
杰克的调查记者工作从报道东京街头贩卖假货的外国人开始，他的第一篇报道是“压库砸向那些不敢向警察求助的外国摊贩收保护费”。
当了几个月的警方采访记者，杰克拿到了自己的第一个独家署名新闻。
在大多数人都没有手机的1993年，想弄到独家新闻需要体力和运气，杰克总结的步骤是，先得到事件的风声，然后找到调查此事的低阶警探，获得他的信任和消息，还不能让人知道你的消息来源，而最开始的“风声”就需要找对线人的运气了。
杰克很幸运，他在铁路部门的线人跟他说，有个“传奇”扒手被抓了，这家伙每天穿着西服去“工作”，手法万里挑一。
杰克想办法找到了办案的警探，但是人家根本不会告诉他案子的详情。杰克心生一计，他“伪造”了一张警方正在调查的盗窃案疑犯画像，假装威胁那位警探要把画像登出来，警探急了，“如果你发报道，就会把他吓跑，那样我们就再也逮不到他了。”
杰克无奈地表示自己手头没得可写，就要发这个，没辙的警探只好把扒手案的资料给了他，“当警探8年来我从没把独家新闻给过哪个记者，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职业扒手佐藤浩辅，杰克第一篇独家新闻的“男主角”，在一年的时间内行窃420起，每周交给妻子1000美元的“工资”。
佐藤喜欢在夜间特快列车上动手，目标是喝醉的上班族，他声称自己的技艺无与伦比，“不论车上人多还是人少，不论旁边或者对面是否有人可能看见，我都可以把钱包从西服上装里掏出来。”
事后，一个记者跟杰克说，“阿德尔斯坦，你这家伙有点东西，不过你也够卑鄙的。”
当然，杰克也亲身体验过惹怒警察的后果，他在追踪一起酒吧老板娘遇害时，打探出嫌疑人是在东京打工的伊朗人，为了抢独家，他假扮成嫌疑人的兄弟去酒吧打探消息，被正在查案的警察当成了案件关系人，在暗中给他画了肖像
一个认识杰克的法医看到肖像后大喊，“这货根本就不是伊朗人！他是《读卖新闻》的外国记者！”



浪费了专案组一天时间，杰克第二天几乎要下跪认错了，一个认识他的警探说，“我们差点儿就抓你坐牢了，罪名是干扰调查，看你还年轻，这回就算了，不过我们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03

东京的
罪恶

-
入社十年，杰克成了报道有组织犯罪，也就是压库砸的资深记者，手中掌握的线人包含警察高层、住吉会大佬、陪酒女、外国黑工各色人等。
在调查一起高利贷案件时，他遭遇了职业生涯最危险的人物——身价50亿美金的犯罪教父后藤忠政。
据说名导演伊丹十三当年准备拍一部讲述后藤组与宗教团体创价学会关系的电影，被后藤的五个手下用枪逼着跳了楼。
2003年，东京警方发布消息，他们将对一个涉及日本全国的高利贷团伙发起抓捕行动，这个团伙的头目名叫梶山进，山口组五菱会的二把手，人称“高利贷帝王”。
从2000年起，梶山进团伙在日本建立了近千家高利贷业务网点，他买进大量债台高筑者的数据库，通过电话和邮件引诱其上门，为这些人提供一笔别人不会贷给他们的款项，利率是法律允许的10到1250倍，很多人都因此被逼自杀。
据杰克调查，梶山进坐过几年牢，到东京做高利贷买卖的时候，他的背后是后藤组，因为后藤组是山口组进入东京发展的最大功臣，所以梶山进的老大就是后藤忠政。
东京警方对高利贷团伙的总部实施了突袭，没有抓到梶山，同样消失的，还有梶山攫取的巨额赃款。这时，一个黑道人物找到了杰克，说自己有惊天猛料，唯一的要求是让杰克写出这篇报道。
据爆料，梶山好赌，他的钱在赌城拉斯维加斯，他能成为美国大赌场的贵宾是后藤忠政介绍的，后藤在美国做了肝脏移植手术，他的手术费用是通过一个赌场账户支付的。
当时，杰克的脊梁骨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他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个特大独家。
杰克此后的调查，引起了后藤的注意，这才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那是2005年，已在日本娶妻生女的杰克没有写出那篇报道，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证据不足，他无法找到后藤进入美国并接受手术的方法和证据。
杰克逃了，他从工作了12年的《读卖新闻》辞职，携家人回到了美国。跟他相熟的一个老警察说，后藤能放过你一时，不会放过你一世，只要他还活着，你和你的家人就没有真正的安全。
杰克问他怎么办，老警察说，“查出他害怕被别人查到的事情，查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知道了真相，你就有对策了。杰克，别认输。”
2006年11月，杰克通过另一名怨恨后藤的黑道分子得知了真相，原来放后藤进美国做手术的是联邦调查局，而后藤忠政不想此事曝光的真正理由是，他以出卖自己组织的方式，和FBI做了交易，杰克在回忆录里写道，“为了得到美国的入境许可，后藤出卖了自己的朋友。他向有关当局提供了一些主要帮派头目的名字、文件和幌子公司的名单，甚至还向他们指认了山口组在美国洗钱时使用的金融机构。”
到美国后，后藤忠政“火速”地得到了一个十几岁男孩的肝脏，这个男孩在后藤排进器官移植等候名单后仅仅两个月就出车祸死了，后藤的移植手术由世界知名肝脏外科专家罗纳德·布苏蒂尔主刀。
在那年的山口组新年晚会上，恢复健康的后藤狼吞虎咽，不停地吞云吐雾，他兴奋地指着自己的胯部对稻川会的大佬说，“自从我得到了那个年轻的新肝，就没有立不起来的时候。”
也许是天怒人怨，杰克在2007夏天得到了另一部分的关键资料，一个北泽警察署的警探用自己电脑下黄图的时候，无意中把警视厅有关后藤的文件泄露到了共享网络上，泄露出的文件有后藤所有的航班记录，杰克据此知晓了后藤去美国做手术的日期和陪他去的人。
在下半生受警察保护还是自由生活之间，杰克选择了后者，他终于写下了那篇该死的报道，由于日本媒体无人敢发，他投给了《华盛顿邮报》，报道问世，话题引爆日本社会，一个日本出版社找到杰克，杰克在文集《2008年日本犯忌新闻》中，曝光了其他几个去美国做手术的黑道大佬。


这本文集结束了后藤忠政的黑道生命，他被山口组正式除名。
之后的某天，杰克接到了一个电话，话筒那头的声音让他震惊不已，他在山口组的纪录片里听过这个声音，是最高层的某人，对话很短，杰克一生难忘，“感谢你提醒我们注意到了这些事情。我相信我们已经圆满地解决了它们。我们对你所付出的辛劳表示感谢。”
决定写下报道前，杰克曾去法院旁听过后藤的一次受审，走出法庭时很混乱，他跟后藤以及保镖巧合地走进了同一部电梯。
在电梯里，他们认出了彼此，后藤盯着杰克无声地威胁了他，杰克有种喉咙被卡住的感觉，他看着后藤，用尽全身的力气以中指作为回应。



* 部分参考资料：
[1] 杰克·阿德尔斯坦，《东京罪恶》，上海译文出版社；
[2] The Last Yakuza: A Life in the Japanese Underworld；
-END-
撰稿：东木褚
编辑：哲空空
主编：左页
图源：美剧《东京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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